我在姊姊死去的地方出生:讀韓江《白》,一個人如何在病態世界裡活下去
《少年來了》裡,白色的幼蛆爬滿軍隊鎮壓肆意殺害的屍體腐肉,白色的紗布覆蓋膿瘡與被子彈打穿的骨頭,白色的雪花下在光州的墓地。《素食者》中女人青白色的胴體染上顏料、精神病院裡白色的床單與病服。白色在韓江的筆下總是親密的疼痛。
「英惠的身子輕飄飄的,像孩子一樣,被絨毛覆蓋的皮膚顯得白皙而柔軟。她憶起她們兒時一起洗澡的情景,自己在英惠脊椎骨節突出的後背上抹上肥皂,腦海裡浮現出她們互相搓著背、洗著頭的那些夜晚。」——《素食者》
讀韓江的《白》會更理解她過去的兩本作品為何存在。《白》的體裁獨特,打散小說的骨骼,既像散文、速寫,又像為她那早夭的姊姊虛構一個個極短篇的人生。整個作品從嬰胎從母體來到這個沒有邊界的世界開始,「母親說那是一個臉白得像半月糕的女嬰。」早產的嬰孩,把嬰兒服穿成了壽衣。
韓江在母親轉述的故事裡長大,「我在她死掉的地方出生,在那裡成長。」她自此常覺得遍體生寒,姊姊在黑暗中看她:「我想像那女人代替我來到這個地方。」《白》是妹妹送給姊姊的禮物,像拖著一個嬰靈,和樂地去看雪、霜、浪,去看所有能洗淨、浸濕、如繪圖軟體裡最初始的圖層一般沈澱在這個世界上的白色。
她在《素食者》想起姊妹洗澡的溫暖霧氣,淡淡覆蓋自己的悲傷。姊姊死亡的訊息成為家族的遺產,在活人身上流轉,母親對孩子喊過的那句話:「不要死,拜託不要死。」也寫進了書裡,她在《少年來了》數度為敘事者寫「想要活下來、不要死」、在《素食者》也對自殺者吶喊「活下去」。
對嬰兒死亡的「罪」感、「活下來」的歉疚感暴露在她前兩本作品,她對人道很大部分的書寫並不在提倡光輝、而是曝光殘缺。無論是記下政府與軍隊暴行的《少年來了》、或是在生肉般血腥父系體制下的《素食者》,都提問著:人類的本質是什麼?在《素食者》能看見希望變成植物的英惠透過自殺撫慰自己,她渴望的是以「傷害自己」捍衛尊嚴。韓江在寫作裡考究人類的殺戮、羞辱、迫害,一面否定「人類」為中心的宇宙觀,同時追問在這個病態世界裡,軟弱如她的人類該怎樣繼續活下去。
我想起《少年來了》裡的幽靈少年,敘事者與「死者」相遇:「現在,我希望可以換你帶領我走了。請你帶我往陽光能夠照射到的明亮地方,往花開的地方走。」那也像是她對姊姊的請求。她的寫作陰森中有微光,一邊克制神經質,一邊釋放生者的不安,《白》也成為了悠遠的輓歌,在人性的情感上有破碎意象可撿拾閱讀,在私密意義上是一本給靈魂的安慰之書。
她用《白》在虛構裡救活了那個女嬰,透過書寫的裂縫對視幻想中的姊姊。在許多毀壞與喪失的瞬間,用白的意志告訴自己:「必須相信我們體內還未甦醒、尚未弄髒的,怎麼樣都不會毀損的那個部分。」韓江寫小孩子下排牙齒發音與咬字的樣子,嬰兒半月糕的臉蛋與壽衣,母親的骨灰寧靜向海,這些與肉相連的意象被她寫得削瘦易碎,也讓人想雙手緩緩捧起。
想像姊姊在熱騰騰的炊飯前感恩的模樣,想像姊姊曾因為看著白蝴蝶振翅、而灑落了憂愁。她愛過某人的白髮、曾在白熾燈照耀下的書桌上疾書、她經歷過白色的冬天:「初次從口中呼出白煙,這是我們活著的證據,是我們身體很溫暖的證據。」
我們要揉著心口,才能把有關白的故事讀完,看見白的影子。
|BIOS 評鑑|
治癒同理 ✭✭✭
題材創新 ✭✭✭✭
深入淺出 ✭✭✭
《白》
作者:韓江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出版日期:20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