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變成我們以前說的那種中年人 ──張鐵志 ╳ 陳陸寬,少年後的搖滾精神

我怕變成我們以前說的那種中年人 ──張鐵志 ╳ 陳陸寬,少年後的搖滾精神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8.10.2019

「這個年代講搖滾樂,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吧。」陳陸寬語畢,張鐵志立刻同意,是啊。

星期一中午,我們來到貓下去。每週只有這一天公休,但阿寬還是從早忙到晚,與雜務搏鬥。滿場空位但他堅持站在吧台後,張鐵志落坐前方高腳椅,兩人形成酒吧風景,從勞碌常態裡擠出少量談笑時間,偶爾,也憑弔過去。四十歲前後的兩人會抵達這裡,生命都有一部分從搖滾走來,只是,每天有那麼多更新、更躁動的音樂在誕生,已不是搖滾風靡制霸的年代。

1980 年在高雄出生,陳陸寬回憶青春少年時,「基本上都在惡搞。」這樣的人只能認同 Nirvana,反抗精神,唯一指名。直到 Kurt Cobain 扣下板機,看著他從地下走向主流,又全部可以拋棄不要,當年也玩團的阿寬認真相信:pop sucks。那一年,張鐵志是台大政治系大三學生,死訊同樣影響至深:「對我來說,1994 年只有一件事,就是 Kurt Cobain 自殺。」

那麼難忘,可能也是因為他們再沒有新的搖滾英雄可以仰望。但日子還是要過,人近中年,搖滾不是激昂,更像是隱性基因。貓下去這間餐館和張鐵志的書寫、乃至於兩人在媒體上的嘗試都在回應:當搖滾少年們走入現實,後來怎麼了?

搖滾的證詞

要談現實,先回憶他們的搖滾曾經是什麼。

張鐵志身邊就有台灣最經典的案例,濁水溪公社。主唱小柯是大一兩屆的學長,他從校園表演開始躬逢其盛,嘆為觀止:「怎麼可以有人這麼惡搞、這麼屌?包括他們出名的台大學生盜墓事件。」就算只是旁觀都很讚:「從小知道搖滾樂,你會發現有人在做不一樣的事情。」

張鐵志自己也是加入大陸社、參與運動的,但搖滾人散發出來的光芒,太耀眼。當年學術派的他自嘲:「我們這種是被他們嘲笑的學生,覺得我們很正經、只會演講,但其實我們都想要反抗主流,只是他們用更 radical(激進)的方式。」誰不想站上台成為搖滾英雄?他笑笑:「沒有那個才華跟勇氣。」

但他很早就看開,「你做你能做的事情,你不可能做音樂嘛。我能做的是另外一種抗議,去包圍、去做標語。」只是一個知識份子,那就做一個知識份子能做的極大值。從《聲音與憤怒》開始,張鐵志的書寫圍繞在音樂、政治,以及生而為人可能的反叛與想像力,那是他從搖滾得到的力量。寫字是欣賞和引介:「寫搖滾樂,是去衝擊那些不了解搖滾樂的人,讓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破壞性的東西。」

二十年過去,張鐵志懂得欣賞他人的特質依然不變:「我覺得(濁團)很帥,我會很欣賞這樣的人。我自己做不了那樣的人,那就只能聽人家的。」對周遭知覺的敏銳與甘心敬佩,讓他可以成為一個媒體人,連結更多的創作者。媒體消逝很快的年代,張鐵志走過《號外》、《報導者》、再到復刊《新活水》,他還相信文字,也相信媒體。

當張鐵志稱讚濁水溪公社不只行為狂,〈卡通手槍〉還真的旋律很好聽的時候,陳陸寬忍不住發言,「這太誇張了!我非常不能同意這件事情。我十七歲的時候在房間放這首歌,就想說這比豬頭皮還要扯!這什麼東西!」

他幼小心靈曾受到濁團巨大的衝擊,過程是這樣:「我們從小不帥,就走偏了嘛。後來去唱片行就會找那種最醜、最怪,直接丟到大特價的那種。」他在花車商品那區與濁水溪相遇,「這種東西瞬間灌到腦袋,你真的會價值觀崩壞。」

崩壞後,你變成怎樣的人?「變成更爛的人。覺得不用照著大家講的規則走,我們就不是帥哥(講了兩次顯然很介意此事)也沒有什麼既得利益,就是要來惡搞。」而且幽默感很重要,「九〇年代的另類精神,就是話可以好好講的時候,我們就要想怎樣講比較好笑。」

阿寬主理的貓下去彷彿是城市裡的惡搞基地,過年在大街上放煙火、為常客老妹們辦女孩節,還有各種諧擬標語與強烈視覺⋯⋯但惡搞為表,創意裡也有傲骨。2015 年阿寬曾發表震驚業界的取消訂位宣言,他想把餐廳留給想來就來的常客,而不是訂位完時常 No Show 的人。即便現在可以訂位,他還是在粉專公開放話:「中秋節訂位 No Show 與默默網路即時取消的客人,請放心,絕對把你們的名字電話都丟給神祕力量咒怨加持處理。」

取消宣言裡,阿寬說這個決定很困難,但他想以「真正的搖滾精神」來做——那是努力突破餐飲業的現況,試著不妥協,即使只有一下子。從前貓下去部落格裡也有一段文字,記錄為什麼要一直改變自己,創造自己:「換菜單之於貓下去,我都將它當成是一個搖滾樂隊要做出新的曲目來表演之類的事情來看待。」

後紐約時代

紐約也是兩人共通的關鍵字。這樣一個複雜有機的城市和搖滾一起被寫入他們的基因序列,讓生命有了突變求新的可能。

從前陳陸寬常說貓下去是很「紐約」的餐酒館,矢志要讓紐約人來貓下去也覺得讚。再往前回溯,小時候根本中「美國文化毒」,媽媽強調孩子用的是洋貨(幫寶適)、廚房很早就要有微波爐⋯⋯加上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當然要喜歡紐約。但前兩年當他實地踏上紐約後,一切變了:「我發表了一種『出櫃言論』,我不想再做假老外。做改造式西餐,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因為全世界人怎麼看,你就是個 Asian/Chinese/Taiwanese。」

 

去到紐約當然還是有驚喜的。他在中央公園慢跑,不預期走入紀念 John Lennon 的 Strawberry Fields、五四俱樂部遺跡,又或是在餐廳瞥見一個身影,天啊,是坂本龍一。那八天紐約行,弭平了他與偶像的距離:「就覺得⋯⋯其實也沒輸人家太多。」

自嘲曾經崇洋媚外,如今放棄仰望的眼光,他有餘裕去思考進擊。其實紐約和台灣有種共性,多元族群與文化交融出豐富的餐飲型態:「台灣也是很折衷主義的,倒什麼文化進來,然後捏一捏變我們自己的。貓下去就是在做這件事情,但是讓你感受到只有台北才有的氣氛,我覺得我們要做到這樣才能走出去。」如今貓下去不只有義大利麵也有涼麵,甚至有鹹水雞沙拉、XO 醬擔仔麵——這是去接納台灣餐飲風景,接納自己是誰才脫胎換骨的貓下去。

2002 年,張鐵志前往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深深浸入知識、搖滾樂、另類文化的氛圍。他熱愛讀各種報刊,閒暇時以行走考古,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走過的街道,感受一座城市曾有過的瘋狂,「後來因為這樣就書唸不下去了,花很多時間在了解那個城市和那個國家的另一種精神史,比較反叛文化的東西。」

那時,你可能在最破敗的角落發現傳奇名店如 CBGB。又或者,你可能和張鐵志一樣,去看 Patti Smith 演唱會結果人生中的魔幻時刻就這樣發生,「有個人拍我肩膀說,借過。居然是 R.E.M 的 Michael Stipe。」以及他去看 Sean Lennon 和 Vincent Gallo 一場小小演唱會,小野洋子就在那裡。空間那麼緊密,在紐約,每個人都和心中的傳奇變得那麼接近。

張鐵志說:「不是美好,是太神奇了,覺得不敢相信。」 即使如此,過了四年後他不沉迷於城市的奇觀,「覺得好像是我們闖入人家的世界,我們終究不屬於那裡,像是意外的闖入者。」在紐約是一場漫長、圓潤的吸收與充電,看到那麼大的世界後更需要去釋放。如果要釋放,那他選擇回台灣。

想像力(可能失敗)的革命

「不要相信三十歲以上的人。」——傑瑞魯賓(Jerry Rubin)

如果理解這句話所蘊含的反動能量與歷史意義,三十歲之後,又該如何自處?

於張鐵志而言,就是持續地寫。三十二歲出版《聲音與憤怒》後,今年四十七歲的他,聚焦在美國六〇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寫下了《想像力的革命》,也讓我們理解傑瑞魯賓為什麼這樣說。愛之夏、氣象人、芝加哥八君子、新新聞運動⋯⋯嬉皮文化與主流激盪,運動與深深打動他的搖滾其實一體兩面,也是命運共同體。

認真了解歷史前他也曾懵懂:「十八歲以前讀中文教材,一直跟你說搖滾樂是種反叛,可是都是很懵懂,到底反叛什麼?」直到上大學,南方朔《反的政治社會學》、《憤怒之愛》開啟他對六〇年代美國社會複雜衝撞的理解,「東西變得立體,你知道原來音樂在這個巨大變化之中扮演這麼重要的角色。不只是當時人聽了爽,而是確確實實在民權運動、嬉皮文化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書名雖有「革命」,他多寫慷慨激昂的曲終人散。主張和平抗爭的金恩博士被射殺,發起城市游擊戰的激進抗爭團體氣象人則在三個同志死於爆炸數年後投案,被大眾遺忘,彷彿塵埃。1968 年,保守派共和黨尼克森當選。這是歷史沈重的一課:「尼克森代表了沈默大多數。那個時代看起來是騷動的、喧嘩的、反叛的,但是結果是另外一方的勝利。我覺得現在台灣也是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 

「短期來看,嬉皮輸了。你可以說資本主義贏了,但嬉皮文化形塑的那些暗流還是在,我們所有人——包括資本主義、包括主流媒體——都被這些人影響。我們更重視環境,更重視性別平等,的確是往前走了更多的路。甚至有人說柯林頓、Steve Jobs 就是當年的嬉皮,他們成為這個時代的巨人。」 

在這樣一個川普當選、香港反送中延燒、韓國瑜崛起、保守勢力反撲、兩岸對峙氛圍加劇的關鍵年代,他認為更應該繼續前進:「誰贏誰輸,的確很難一言以蔽之。短期內保守派贏了,長期看,那些價值贏了。我覺得歷史在辯證,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如果我們不繼續去 push,歷史就會一直後退。也許現代歷史是走一步退兩步、走兩步退一步,但只有不斷前進,長期來看才會不斷往前。」 

《想像力的革命》裡讓人難忘的其實是整個時代看似徒勞無功、卻影響重大的那些努力。張鐵志最動容也是:「可能不是他們真的改變了世界,而是他們真的去試了。他們 try to make difference,未必成功嘛。」書名的重點不在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而是「想像力」:「像我們剛剛說的,能夠做不一樣的事情。我做雜誌,希望我自己雜誌跟大家長得不一樣。我希望我辦的媒體跟大家不一樣。我的人生有沒有可能做不太一樣的選擇?」 

阿寬用最喜歡的 Beatles《寂寞芳心俱樂部》來舉例,這樣「宇宙級的作品」為後世定義了許多音樂邏輯,時常列入搖滾樂百大專輯榜單,正是因為它有想像力:「你要大力地去想像,你要改變什麼事情?然後你要真的去做。」

「可以做一個不一樣的東西,那為什麼要照既定認知去想一個保險的事情出來呢?還不如先去想用什麼方式,讓大家會心一笑也好啊。或是靠著一些有趣但不流俗的手法,滾動讓大家可能會產生一些情緒的東西。」

敗部也要搖滾復活

總結搖滾中年,或許日常的搖滾就是在挫折中依然保有想像力。張鐵志回顧:「我自己人生,過去這些年來也嘗試在做很不一樣的事情,也常常失敗,但我覺得起碼去做不一樣的事情是有趣的事情。」學習想像力,就需要學習面對失敗:「不一定能做起來,衝撞是開一個門,可能不小心死在那邊,但也許人家看到那個門可以走過去,這是我覺得比較重要的事情。」

失敗與疲倦,陳陸寬深深能同感。人跟著餐廳生意起伏,有時候連惡搞都沒力了:「我是跟貓下去一起長大變老的。它的狀態有幾年不好,我也會思考要不要繼續做這樣的事情。當那些事情變得不有趣的時候,所有東西會壓榨你、會折磨你,會把你擰到很乾⋯⋯我常說我不是燒乾,我是燒到冒煙,燒到鍋子冒煙還在燒。大部分時候我們工作事情都不太合理,你就只能想像,有一天會變好。」 

他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老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我很怕變成我們以前說的那種老人⋯⋯」為了不成為心目中只會談搖滾的老人:「默默躲起來聽很多嘻哈音樂都不敢跟別人講,後來才說『欸我也有在聽這個』,不想輸給年輕人。」

還有什麼音樂故事,可以啟發搖滾中年們?阿寬回,Foo Fighters。從 Nirvana 到 Foo Fighters,Dave Grohl 在線二十年、承接九〇年代的搖滾而來卻不死,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啟發:「不管起起落落,他一路走到現在,用當代可以接受的方式繼續表演,繼續發行他的東西。他是公認僅存的搖滾英雄。」

「很多人看以前搖滾巨星都會看到負面新聞,可是其實很多人是很專業的,每一天還是會做好表演,上場就是帶給大家一場很好的 show。然後他發專輯,你就發現是有他要表達的事情,那個其實也是一個態度。」如今貓下去已經可以三代同堂,記錄台北風景十年,往後也要繼續有態度地活下去。

張鐵志想了想則回,「跟年輕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現在知道更多的歌,但年輕時候所感動的歌,真的到現在還是會感動。」

演講時,他偶爾放 Bob Dylan〈Like a Rolling Stone〉。因為記得歷史,因為知道這些歌曾經帶給時代的意義,他心口熱度依舊:「所有要嘗試打破一些事情、做不一樣的事情的人,我還是覺得會被他們感動,所以才會寫作。我現在還在寫,就是因為還在被感動。」

Like a Rolling Stone,他們也都還在滾動。我想起《時代的噪音》中也曾提及:John Lennon 曾在七〇年代說,六〇年代的花之力量失敗了,那又如何?重來一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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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Kris Kang
場地協力貓下去敦北俱樂部與俱樂部男孩沙龍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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