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書|《工作記事》:我成為零件的那些年
「有時,我覺得人像機器,而機器像活物。」——〈工作記事・後記〉
總有一些故障的時候,我們察覺自己終究是人。
陳昌遠的《工作記事》,記錄那些他在印刷廠裡的工人歲月。曾有長達十年的時間,他的工作是每天印製一份份《中國時報》。沒有大學學歷,他在校刊、印刷的空檔讀「人間副刊」,建構出文學視野。北上轉職記者後,花費數年整理、完成了他的首部詩集。詩在開篇即堆疊出細密形成壯闊的工廠意象:管線,粉塵,螺絲,燈⋯⋯。那些年,他與零件站在一起,成為生產線的一環。
貫穿整部《工作記事》的隱喻,是「機器」與「人」之間的相互指涉:機器像人,會生鏽、會故障;而人像機器,執行著精密測量與重複動作——那樣的重複,是《摩登時代》裡被「去人化」、肉身為器械的卓别林,卻也是夏宇的名句「重複可以讓我幸福」。人像機器像人像機器像人。詩意是在這樣雞生蛋、蛋生雞般的輪迴比擬中誕生:
「你已經知道了/知道了明日的工作為何/而後天的,往後的/所有表上的流程的等待的/不及待的/都已經知道了」——〈工作記事・3〉
「失去潤油的軸/仍盡力扭轉/音聲真惡,並且急/我扇葉破損/終於也甩出了某一團塵垢」——〈工作記事・8〉
延伸自機器/人,整部詩集中,我們都能看見陳昌遠善用對比元素,展開矛與盾的辯證。《工作記事》的複雜或許在於,種種對立的元素,無法被安放進一個個絕對的意義。害羞的詩人可以在重複中安穩隱匿,卻也疲勞於重複工事;工人習於測量,又深知一些事物無法測量(「如何測量露水的重量?」「如何量測:情緒的直徑,意念的半徑?」——〈40〉)。
其中,〈7〉圍繞著一支待更換的壞掉燈管,探討生命的光與暗、測量與摸索:
「沒有誰一生都是有光的/是誰都要有黑色的/時刻,在牆面沒有顯示因為黑/因為沒有光,就找開關」
隨著反思越益深沉,詩中的節奏感也逐漸從流暢轉為錯落:
「⋯⋯沒有/誰一生都是沒有錯的/肯定一種揣測/可能,手是錯的,牆是錯的,有光/亦可能是錯的甚至光是可能,就可能是/錯的,誰,時刻,都可能有錯而被/發現/誰一生沒有發現某一事物是錯」——〈工作記事・7〉
進一步言,陳昌遠或許擅長挖掘事物本質的反面。工作哲思之外,他寫與愛人郊遊:「一扇窗面對我們/它不面對風景。」一下子反轉了窗戶、風景、乃至於觀看的意義。又或者,談論是非善惡的價值觀,他寫:「他的樓梯很長/可是一階比一階遠」,勾勒出一個抹去稜角、無限趨近平地的無盡斜坡。會不會,在形上格物的世界裡,詩人始終是一個重複著回收、裂解、再創造的工人?
「你只知道/這一刻他們想要一百萬個人/持續愛他。」——〈工作記事・13〉
「謊言細碎/往往生於虛空/手指揉搓時/可以感到粉」——〈工作記事・33〉
《工作記事》出版後,李桐豪曾在臉書分享了陳昌遠做過的卜大中專訪,戲稱之為華麗轉身的勵志故事。我更後知後覺發現,去年總統大選前那篇廣傳的韓國瑜專訪,同樣出自陳昌遠之手。離開印刷工廠,他寫政治權謀、謊言與話術,澄澈之中帶有犀利。那使人好奇,在新的歷史不斷迎來、故障的人不斷來去、充滿不可測的環境裡,他會再寫出什麼樣的工作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