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夢遊之城｜時間的密室裡，幻覺取代另一個幻覺

一回神，R 正說著，最開始那天，我也釣了條像今天這麼漂亮的魚，天色晚了，覺得真不想回家。但在門廊掙扎了一下，也就趕緊準備離開。我關上門窗，跳上車，發動引擎，駛出那個小圍籬⋯⋯可是，就一瞬間，我突然人又在門廊，門剛帶上了，手上拎著一條魚，正要朝車子走去。R 苦笑說。

你是說，你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把車停下、然後走回去？我試著拼湊他口中的場景。

不對，是突然，碰，（R 掐了下手指），我又在門廊。是正要去開車的那一刻。R 說。

有點像你失去一個區間的記憶這樣嗎？你突然停下車、走回屋子、重新要走出來、去開車。你忘記了這個過程，直到重新走到門廊，又清醒了，而你上個記憶點是你之前已經發動車的那時。是這樣嗎？我問。

起先我以為是這樣，但很快的，或說，幾次之後，我就知道，這不是記憶斷斷續續地消失又啟動、而我重複進行這個行動段落，而是，從在門廊上、走到車子、跳上車、發動引擎起步駛了一小段，這個過程有三分鐘，這三分鐘持續循環，我無法越過這個三分鐘。R 說。

我恐怕我的困惑會帶給 R 打擊，我努力支開話題。那麼，你不想再嘗試了，回到屋子裡，繼續尋常地過上一天，看書、散步、甚至釣魚，夜晚、早晨，一輪一輪地過。可是，這所耗用的時間會在哪裡呢？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用非常化約的說法是，這些事情都在那三分鐘之前，也就是即使是此刻，都在那三分鐘之前。R 說。

我感覺這有點像是漏斗的意象。一個只有一半的漏斗。那三分鐘是漏斗的瓶頸，是唯一一個、也無法通過的。會卡在哪裡。真要試著穿過只會無限重啟，可瓶頸之前，則寬闊無際地是成為另一種無限。R 說。

你的意思是，你沒辦法跨越那個三分鐘，時間其實是停在那個三分鐘所剛好切上的那條線。也就是說從那時到現在，你的時間，可以說一點都沒有往前跨進？你可以，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永遠。不會老⋯⋯也不會死？我問。儘管我分辨不出他的樣貌到底是不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停止了。

是的，很化約地說，是這樣沒錯。R 平靜地說。

R 說，我不知道我跨進的是怎樣的世界。當所有東西都會重啟運轉、確保在一個密閉圈圈裡，我不必擔心去維持生計或生活——不用費心種菜，它們自己會長，或說，我甚至無法讓它不長得好好地，它們像有個意志要來確保支持我困在這迴圈。沒有一樣物件會磨損凋零，生活中任何環節或有微小差異，卻都只會更鞏固這個生活。

菜非長好了讓你吃，但你可以不吃，對吧。終結整件事的權柄還是在你手上。我謹慎地說，像是只是邏輯的一個推論，而非冷酷地暗示什麼。儘管事實上，我悲觀地感覺，就只能這麼做、只能自己去結束這一切、如果你願意付上任何代價去切斷這個無盡，但另一方面，從 R 的神情與語氣，我又也不認為非得要這麼強烈。還是也許就等待，等待什麼會到來？

沒有用的。如果我想做些什麼，是啊我當然真的做了什麼，拿把繩子、拿把刀、喝下清潔劑、倒了汽油然後點燃，畫面就會直接切回門廊的那一幕。繩子刀子都在原來的地方，清潔劑仍在倉庫深處，沒有汽油也沒有火。R 淡淡地說。

所以你就只能在這一段，做任何事都好，但不會更遠了？我問。但我又是哪裡來的？在你最開始的故事裡，並沒有我啊。我沒說出口。

不會更遠了。R 說。像回答我的問題，更像咀嚼這個句子，一個他似乎想過無數次然後再也不想，的陌生又熟悉的句子。

吃飽了嗎，給你沖杯咖啡？不等我同意，R 倏地起身，朝廚房去了。

那是什麼感覺呢？讓時間與空間像一個密室，祕密地拘禁你？我幾乎就說出口了，字句卻在振動進氣流的一刻消逝了，並非壓抑著不問，而是話語像是同樣也發生了無數次，因此自我吞噬了。

我倒抽了一口氣，又或者沒有。我用一種新的眼光，審視起四周，可它們都像 R 一樣冷淡。窗外的樹將長得更高嗎，還是也必須停在那裡，才能擔負起剛剛好的錯落視野？幾分鐘之遙的小河裡是怎樣的生態呢，全是 R 願意端上桌的那種魚，正確的尺寸與口感，還是得有伴隨的整個生態、這麼樣循環地耗費呢？太陽，又是怎麼回事呢？是啊，從我抵達到離開，它是否微微地移動了？我並不記得有過不同的光影。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這個地方在話語的來回之外有著全然的安靜。抽去了聲音的維度，令得眼中的每個場景，都更扁平，像一張張熟悉的畫景。

也不是說走不出這個荒謬的時空囊袋就因此合理了、值得了，但我好像明白了為什麼這終究是可以忍受的。

如果關於時間直線地往前奔跑，不過是個幻覺，那麼日子久了，另一個幻覺將可以做出取代，而我們同樣會賦予它一套專屬的視野，以及感性。

或許我已經這樣想過了？那時我結束這個拜訪，道了別，走向車子，邊走邊想。

「剛釣了條肥美的魚，真高興你來了。」R 說。R 將開始忙碌，為了一條大魚。

** Inspired by Resolution（2012, by Justin Benson and Aaron Moorh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