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內都,用全身表達愛與痛的攝影師
藝術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逝世後,丈夫 Diego Rivera 把她的東西都堆放在一間浴室,並下令在他過世後十五年都不得打開房門。浴室塵封住時間,曾包覆住卡蘿苦痛身軀的支架、貼身服裝,靜靜在此躺了五十年——
房門再開之時,這裡成了博物館。策展人 Circe Henestrosa 特地邀請地球另一端的石內都,遠道而來拍攝這三百個物件。
看似千載難逢的機會,但石內都起初並不感興趣。直到親眼看到卡蘿畫作,深感震懾:「我後來才領悟到,我對卡蘿創作的誤解,是因為多數報導都是以『女性畫家』角度談她的作品。不過看到原作瞬間,我突然理解她想傳達的信息:那是用全身來表達愛與痛的藝術家。」
現年 75 歲,身為與森山大道、荒木經惟、東松照明等同期極少數的女攝影師,許多關於石內都作品的書寫與討論,不免圍繞於她身為「女性」的身份。但就連石內都自己,都深切意識到「女性」標籤對理解女性創作者所產生的限制。確實,單以「女性」角度理解石內都這樣一位創作豐沛的攝影師,似乎是個過於狹隘的評論方式。
對此類問題,石內都從不迴避、也不排斥:「我不在乎別人稱呼我什麼,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如同卡蘿般,用全身表達愛與痛,或許也正是石內都自身創作的最佳寫照。
時光倒回 1950 年代。日本剛剛經歷戰敗,城市殘破敗壞的氛圍無所不在,石內都一家生活貧困,只能居住在橫須賀一處簡陋狹小的公寓。看似與藝術毫不相關的年少時期,直到高中一次校外教學,看到亀倉雄策設計的東京奧運海報,她才驚訝地發現世界上有「設計師」這個職業。毫無創作經歷的石內都,憑藉著對創作的嚮往與努力,考入了橫濱市多摩美術大學設計系的織品科。
進入多摩美術大學後,石內都像是自緊箍中解放的自由靈魂,展露她特立獨行,不輕易妥協的剛毅性格。在相對保守陽剛的戰後日本社會,年輕的石內都不僅積極參與六〇年代反戰與學運,更自組女子團體,以行動表達總是由男性主導,女性無法充分參與社會運動的不平。
1976 年,石內都與九位女性友人籌辦攝影聯展《百花繚亂》,她們拍攝裸男,提寫宣言,透過置換女性被動的視角,批判日本攝影圈對女性的壓迫與歧視,響應當時歐美女性主義的一波浪潮。然而當時關注活動的僅止於花邊小報,視其為醜聞奇觀或女子的扮家酒聚會。
《百花繚亂》後,參與展覽的女性半數終止了創作,獨剩石內都,大學肄業、渾噩迷茫,但仍不失氣焰地緊抓著手中的相機,武裝自己,持續尋找自我在世界的位置 。
橫須賀:暗房新生的肌膚
28 歲那年,石內都買了膠卷、相紙與藥劑,把友人暫時寄放家裡的顯影設備拿起來使用,開始自學起暗房技術。原先只是心血來潮的實驗,卻讓石內都欲罷不能,深陷迷戀,無論吃飯、抽煙、睡覺,幾乎都要窩在暗房裡。與世隔絕的暗房世界,宛如石內都探索自我的新天地,甚至在她日後受訪時也說:「我是為了可以待在暗房才開始拍照的,暗房就像是我的身份認同。」
或許是暗房幽暗緊閉、充滿特殊氣味的特質,包覆石內都全身的纖細感知,進而召喚她的深層記憶與自我探索的慾望。在摸索暗房的過程中,她興起念頭,拍攝自己憤恨逃離的成長故鄉——橫須賀。作為二戰後美國海軍於太平洋最大的駐紮地,橫須賀的城市日常,同時結合了外來勢力的暴力強權與美國文化的自由歡快。幼小的石內都,就是在此目睹無數罪惡與屈辱:被強暴的女子、被歧視的住民。這些童年記憶,宛如闇影鬼魅般籠罩著她,也因此當她考入多摩美術大學時,曾立誓再也不要回到橫須賀。
1976 年,石內都 29 歲。彷彿無法迴避的命運召喚,她帶著所有的恐懼、哀悼、憎恨與希望回到橫須賀,密集拍攝那曾經給予她刺激與滋養,但也不斷傷害羞辱她的環境。相機成為她最堅定的盟友,陪伴她直視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引領她以相對冷靜的方式,剝除內心的憤怒與燥烈,從而與難以直視面對的創傷慢慢和解。
事隔一年,三十歲之際,石內都把父親為她留存的嫁妝錢花得一毛不剩,自費出版了《Yokosuka Story》(1976-1977)。那些由失焦晃動、濃烈粗黑質感組成的銀鹽世界,對石內都而言,「像是黑色的痰,用力咳在百餘張純白色的顯影紙上」,與其說是對橫須賀的寫實紀錄,不如說是將深深烙印於內心深層的記憶厚繭,透過暗房藥劑浸潤軟化,重新賦予氣息與新生。
創作《Yokosuka Story》的過程,不僅讓石內都意識到暗房修補療癒的功能,她同時欣喜驚覺暗房工作與大學修習織染布料的相似之處:那些長達二十公尺長的灰白感光相紙就像布料,等待著暗房的顯影藥劑印樣上色。印照片就像印織物,照片,就是在暗室製作的手工藝。
中年的肌膚:痕跡與傷痕
《Yokosuka Story》後,石內都持續磨練她的暗房手藝,創作了《公寓》(1978)與《Endless Night》(1978-1980)。她實地走訪過去求學時期乘坐電車經過的社區,記錄關東大地震後興建的公寓住宅,二戰後期間的美軍居所、橫須賀妓院與滿目瘡痍的廢墟空間等,細膩地捕捉曾經活躍,但已不復存在的人文風景與建築體膚。這三組融合日本戰後遺痕與石內都生命經驗的作品,構成了著名的「絕唱三部曲」,也為她帶來首位獲木村伊兵衛獎的女性攝影師的封號。
然而總是清楚自己要什麼,並且不顧一切付諸實踐的悍女子,在邁入四十歲之際,彷彿宿願以償,頓失人生方向,「當時的我,根本沒想過會活過四十歲,三部曲後,我突然對生活失去興趣,找不到繼續拍照的理由。」
抑鬱消沉中,石內都聯繫了身邊與她同樣在 1947 年出生的女性朋友和同學,再擴展到相近年齡的女子們,近距離拍攝她們,特別是那些被視為醜陋不堪的水泡繭子,皺摺與斑點。她說,剛開始其實也有拍攝女子們的臉,但在畫廊展出時,決定只留下手、腳等部位。移除我們用來辨識彼此的面部特徵,「時間」因而浮現:「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是這 40 年來,我們如何看待時間駐留在身體上的表現。」
這段對人生的試探,後來集結成為系列《1.9.4.7》(1988-1989)。翻開攝影書首頁,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荒木經惟的妻子——荒木陽子的手。當年攝影書發表時陽子已患病過世,然而她纖細修長的手得以永駐在書頁裡,這是石內都對這位摯友的追思感念,也像是對翻閱攝影書的讀者的溫柔邀請。
透過陽子等女體群像講述的人生,石內都「看見」時間,「看見」自己,也逐漸找回對攝影的熱情初衷。她發現自己一直對『看不見』的事物感興趣:「時間、空氣、味道、氣氛。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為這些不可見的東西拍照。」
在隨後發表的《Innocence》(1994-),石內都持續追索時間的形貌,她從自然生成的肉體皺紋,進一步轉向因受傷而鑄刻在肌膚上的「瘡疤」。她曾在回應此系列的訪談中,分享小學得腹膜炎而差點死掉的經驗,當時的傷疤每到冬天仍隱隱作痛,彷彿一道銘刻在身體深層記憶的年表,定期提醒著那些生命中危險而重要的時刻。《Innocence》是石內都又一次深遠的醒悟;無論是身體的疤痕,還是內心無以名狀的痛苦,那些都不是殘缺,而是時間流逝的具體顯現。
石內都面對人體皺褶與殘缺的感性溫柔,一如她對待橫須賀斑駁牆面的細心執著:那些都是人生活的痕跡,是時間與記憶的週而復始、層層相疊,「在我眼裡,那些都是美麗」。
遺物與母親
石內都對生命殘酷之美的深刻意識,在她 2007 年初次造訪廣島,而後仍持續進行的系列《ひろしま/hiroshima》(2007-)尤為顯著。
第一次參觀廣島和平紀念館自二戰以來收集的受難者遺物時,石內都頓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面對重要的歷史。此種意識,並不是因為這是人類史上宏大嚴肅的敘事,而是她感受到眼前的遺物,都代表著曾經可能,卻無法繼續譜寫的人生。她一邊想像如果廣島原子彈爆炸沒有發生,穿戴這些服飾包鞋的人們美好時髦的樣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幫或破舊變色、或色彩艷麗的衣物進行紀錄。
生前的衣物,代替死者遺留在世,「衣服是包裹在身體外側的皮膚。皮膚有兩面:一面面向身體內部、另一面則是身體的表面。肉體消失後,只剩下衣服。從身體形狀到體味,許多肉眼看不見的個人意涵,都能在衣服上被體現出來。」石內都的廣島系列,眼前明明是衣服,卻像是替至親至愛拍攝的肖像集錦,她用自然的色澤光暈與通透空氣勾勒身形,細膩詮釋人的存在與消逝。
石內都透過溫柔但精準的鏡頭語言剖析物件,留存與物件相連的生命痕跡、能量與氣息。在她的影像世界裡,照片是蘊含豐富情感與記憶的通道,觀者不只從中看見事物的形體輪廓,同時也和已逝的時間及人、物相遇,交織共存,從而喚醒對生命更深刻的同理與思考。
但建立這條物件與情感通道的轉折點,卻是石內都母親的死亡。
石內都母親出生於 1930 年代日本殖民滿洲時期,在那動盪時代裡,她罕見地擁有卡車執照,每天開著裝載武器的貨車分擔家業,不幸婚後不久,軍方便告知丈夫在戰亂中意外身亡。母親隨後和另一年輕男子懷上石內都,戰亡的丈夫,卻又在不久之後奇蹟現身,直到石內都出生前夕,母親才和前任丈夫正式離婚。
或許是為生存奔走的折磨太多,疲於訴說,也或許是人生的光怪陸離,早已找不到適切的言語形容,石內都只記得成長過程中母親總是寡言、忙碌、極其疏離。即便偶有交流,也總是因為價值觀不同,爭執收場。此種緊張關係,一直延續到 83 歲母親生日那年,石內都獲得首肯拍攝她受傷的身體,兩人關係才逐漸破冰。不料十個月後,母親卻驟然離世。
「我完全沒有預料她的死亡,我只能和她留下的物件對話。」
深受打擊的石內都,在整理遺物期間,發現母親衣櫃裡留有許多從未穿過的內衣:「我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這麼多內衣,有那麼多層皮膚。」拍攝母親遺物,讓石內都逐漸理解她與母親其實擁有相似特質:她們背負著層層厚繭與傷痕,但也擁有強烈的生存意志與對生命炙熱的愛。
試想如何用攝影保留母親的靈與能量,母親梳妝台上沒用完而乾掉的口紅,給了她答案:「口紅就得是紅色的,全因為這個口紅,我開始了彩色攝影。」
這一組母親過世後才開始製作的系列《Mother’s》(2005),是對母親的追思、歉意與懺悔,彷彿只有透過攝影,她才得以釐清自己和母親又愛又恨、又親密又疏離的關係。攝影,成為石內都理解母親的媒介,作品就是她對母親的情感,已逝去母親的再現。2005 年,《Mother’s》在第 51 屆威尼斯雙年展日本館展出,也為石內都開啟後來實踐「廣島」以及「卡蘿」系列的契機。
「母親」把她帶到廣島,帶到墨西哥,而石內都也帶著「母親」,走向世界。問她這麼多年過後有何感想,「我想我現在可以理解我母親了。」
直至今日,石內都依舊使用小相機、35 釐米底片、自然光進行拍攝工作。她仍然透過她的敏銳覺察與細膩感知,捕捉生活中微小但重要的日常;即便體力大不如前,她還是喜愛走進暗房,用其技藝來表現時間的肌理。她持續帶著「母親」環遊世界,也讓世界各地的觀眾,被《Mother’s》所觸動。美與醜,存與亡,身與心,愛與痛,石內都的攝影讓我們看見這些思緒情感並非相斥的兩面,而是互為整體的關係。石內都透過光影術讓這些關係得以共存,正如同石內都母親的口紅:一瞬之間,照片蘊含了一段關係的過去,也承載她們的未來,但更重要的是,她反應了當下的自我,一位用全身表達愛與痛的攝影師。
▍石內都 展 2022.06.24-07.30 亞紀畫廊 Each Modern / Taipei
▍Ishiuchi Miyako 2022.07.29-10.08 Stills: Centre for Photography / Edinbur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