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面車窗哭泣的方式──《野馬分鬃》到《永安鎮故事集》,專訪導演魏書鈞

讓一面車窗哭泣的方式──《野馬分鬃》到《永安鎮故事集》,專訪導演魏書鈞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9.10.2022

去年六月,魏書鈞的《野馬分鬃》再五個月即將上映,電影宣傳建議他搞個豆瓣的個人帳號,好跟影迷們互動互動。

「你試著社交一下。」他們是這麼說的。

但是要社交什麼?他也不曉得。進駐豆瓣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的《野馬分鬃》打五星,剩下的交流聊天,他不懂豆瓣的風格。

這是魏書鈞第一次直面那麼多的觀眾,在此之前大多只有認真的影迷識得其名:三度入選坎城影展、中國新生代導演代表⋯⋯這些標籤對於普通觀眾來說太過遙遠,他寧願以電影直球對決。

總之對他而言,想說的都在電影裡了,線下和觀眾對話,那不是導演主要的工作。即使有了公開的個人帳號,也只是拿來標記電影、轉發幾則其他人的評論,以及極偶爾地放幾張工作相關的照片,影迷興致勃勃的留言好像也回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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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魏書鈞的豆瓣帳號時光停滯在 8 月 19 日,他在「想看」的欄位標記愛森斯坦的《總路線》,從此再無動靜。問他還會有重啟使用的一天嗎,他淡淡地回答,「我沒有那種慾望了。」

說沒有慾望也不太精準,他其實是有意抵擋那樣的慾望。

「在社交網路發的語言,它對我來說是一種非常大的誘惑。這個誘惑的構成來自於,它有的時候是炫耀,有的時候則是真的渴望分享,總而言之都是希望別人知道的。」

在這個說句話都會被製作成品味勳章的年代,掛在胸前的榮耀一不小心也會沉重得把人拖垮。「無論是炫耀還是分享,它都需要被審視、被評論、被批評,但我覺得這對我會構成一種負擔。那我寧願把想要說的話,更多地以作品的形式展出,這是我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最重要的部份。」

如今,在他名為「机器人帕克」的帳號主頁,還留著一句他想對所有人說的話:「電影批評是一座小橋」。

斷.橋

永安鎮裡也有一座小橋。

在《永安鎮故事集》裡,操著台灣口音的影評人來到鎮上,在小橋流水旁乘船煮茶,一邊對電影人指手畫腳,最後惹來編劇動怒:「你們影評人就是太監,給三千就可以打五星!」

被閹割的太監大罵姦恁娘窒屄(Kàn lín-niâ tsi-bai),友誼的小船翻了,觀眾和導演間的橋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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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鎮故事集》劇照

在電影裡玩弄一番,但現實中的他其實沒有觀眾想像的那麼抗拒影評,只是他對影評人的定義,不是敲敲鍵盤寫心得的那種。「我覺得真正的影評人不等於自媒體。他們是一個有專業素養要求的群體,電影評論或批評,必須要求很多電影的學識,甚至是哲學的、文學的。」

魏書鈞不只一次說過,「我覺得影評是橋梁。」橋梁的這端是作品、是創作者,站在另一頭的觀眾不只隔岸觀望,「而是能夠通過這樣的評論,然後對一部作品感到興趣,或是能夠通過這樣的評論,更好地解讀、認識一部作品。」

「我覺得真正好的影評應該是,在推薦一間餐館時,告訴大家這家菜有什麼味道、給我的感受是什麼,以及縱向去比較,其他餐館做的這樣菜又是什麼感受。」

不過才拍完幾部長片,他已經看過太多被閹割舌頭和手指的影評人,誤把流量當成品味,貧弱地挺起自以為堅挺的評論,在空中自顧自甩動。流量當道的世代多的是太監,但慶幸不是人人都被閹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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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分鬃》劇照

魏書鈞是那種會在網路上翻找評論的導演,儘管在垃圾食物中翻找營養並不容易。「有些評論是在客觀地看待你、分析你、解構你,我在看這樣的文章的時候,也會受到啟發。我覺得好的電影評論會反哺,有時候是批評、有時候是鼓勵,不管於觀眾、於創作者來說,真正好的評論還是非常重要的。」

有些影評,甚至能讓電影更升等。「他們寫的有些內容我都沒有想到過,但我覺得那是一種學術分析,和創作的思維完全不同,是從內在往外生發、從沒有變有的一個過程。」

當年在《電影筆記》寫影評的楚浮侯麥夏布洛,乃至於後起的阿薩亞斯,寫字的手後來都拿起了攝影機,影評人不只能影響創作,好的影評本身就是創作。

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

有些評論他也寫進電影裡了。《永安鎮故事集》裡自嘲毫不掩飾:「可是他們批評你上一部電影『直男癌』欸。」

那是《野馬分鬃》初次和觀眾見面之後,電影中女性臉孔的缺席、主角阿坤訓斥女友穿太少,以及他對母親和女友不自覺的剝削,種種「厭女症大賞」的行為,讓魏書鈞獲得一條「直男癌」的前綴頭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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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分鬃》劇照

說他是直男,他確實是。而以直男癌標籤,他倒也不以為忤,畢竟劇本的主角就是這樣一位直男癌病患,要再從中加入女性關照反而突兀。「我覺得《野馬分鬃》裡沒有那麼多女性角色,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以男性為主的戲。就好像說我們拍少林寺的故事,那我如何拍一種女性的立場,也是一個難點。」

《野馬分鬃》之後、《永安鎮故事集》的頭兩段,魏書鈞索性直接把攝影機對準女性:被家庭綁死在小鎮的餐廳女老闆,以及從小鎮走出去,享盡榮光後再歸返的女演員。許多人以為他有意對抗直男癌的標籤,其實他只是想把角色寫得真實。

罹患厭女癌的直男就得直到底、而困住女人腳步的性別困境,也必須絕對寫實。只是比起《野馬分鬃》中解剖後青春期男性躁動的順理成章,如今一下子要切換成女性視角,開拍前心內確實有過不自信——我真的懂女生嗎?

「一個女生拍一個女生,她會有這樣的自信:因為我是女生,所以我敢這樣拍女生、這樣才是女生、女生也會這樣。但是男生去認識女生的時候,都是從戀人、朋友、兒子、父親的身份去接觸,但女生身體裡的激素變化、她分娩孕育的過程,都是我們不能體驗的。

尤其遇上女性角色生理狀態的描寫,稍有破綻便能一眼看穿——《永安鎮故事集》裡一場老闆娘脹奶的戲,剛巧演員黃米依也沒有過生育經驗,生理男和年輕少女只能在片場面面相覷。

「所以我當時就求助我太太,我說我只知道很不舒服,所以我請她最準確地形容一下,脹奶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我太太當時跟我說,就好像你胸裡面有兩個鐵球,很重很沉,然後再往外擠的那種感覺。」

男人與女人的界線,一邊是不舒服,另一邊是擠鐵球。而生理上的困境或許還能透過想像模擬,思想上的分界,才是真正難以跨越的性別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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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鎮故事集》劇照

《野馬分鬃》裡,阿坤的女友想要兩人一起去香港迪士尼,電影裡的直男回她:「迪士尼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啊?旋轉木馬哪不能坐?」那台詞寫的是魏書鈞自己。

「我在拍的時候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為什麼已經成年女生了,還要去迪士尼?」

耿直 boy 不懂迪士尼,直到有天他看了艾莉絲羅爾瓦雀(Alice Rohrwacher)的《蜂蜜之夏》(The Wonders,2014),電影裡的小姊妹在羊圈裡玩遊戲,光線從小小的窗射進室內,小女孩小心捧起一口光線,就著嘴喝。

「我看完那個電影之後印象很深,原來女生從小女孩的時候,就保有這種特別乾淨特別純粹的,對於美、對於個體和自己的這種認識。我覺得那是男生在同一個階段,或是很長以後,都不曾涉獵和體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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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分鬃》劇照

和所有疾病一樣,病識感永遠是治療的第一步。在《永安鎮故事集》之後,最令魏書鈞印象深刻的一則評論寫,「他終於可以擺脫直男癌了。」他莞爾一笑,直男也能抗癌成功。

魔幻時刻

《永安鎮故事集》裡掌聲最多的一顆女性側寫鏡頭,是大明星陳晨一個人坐上計程車,在霧氣氤氳的車窗上畫了一顆眼睛,車行搖擺,凝結的水氣把眼睛晃下一顆淚。

長鏡頭沒有一句台詞,但女演員留在心底的眼淚,都寫在那顆水珠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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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鎮故事集》劇照
 

許多人以為這是電影之神降臨的靈光時刻,但就像直男不會突然開了竅理解女性困境,電影中的一切偶然,都是設計過的必然。

開拍前的前置規劃像解一道物理大題:要在對的時候落下這滴眼淚,請計算行車路線的光暈效果,須在哪些位置佈置什麼樣的燈光?坐在車子裡的演員楊子姍,必須在行車後的幾分幾秒開始畫眼睛?已知車中工作人員的呼氣會影響室內濕度,請計算車內總共應有幾人、並且加濕器又須設定在幾度?

拍電影甚至比解題更難,即使只答錯一題也是零分計算,全部得從頭來過。車子裡濕度太高,一發動眼淚就成了瀑布;濕度不夠,重要的眼淚又無法凝結。拍了 16 條,車窗始終哭得不對。

當時執行導演告訴魏書鈞,「拍了十幾遍都沒成功,要不然我們切開拍吧。」在現場無法一次過關,交給剪接檯也是一種解法。「當時我是覺得,如果切開拍,設計感就有點太強了,觀眾雖然能夠明白這個意思,但我就覺得沒有那種連貫性,好像非常偶然地捕捉到那個瞬間的感覺,所以我還是堅持下來。」

第 17 遍,電影之神悄悄降臨。

做好最完全的準備,因為他相信電影發生在現場。「靈光時刻的出現,其實是需要你做了充份準備之後,然後去等待的。它應該不是我們什麼都不做,帶著對電影的虔誠和熱愛,然後它自然就會降臨。因為如果不準備、不去思考的話,它降臨的時刻,是無法被捕捉到的,或者是你沒有意識到它的寶貴。

想起《野馬分鬃》裡的導演用無賴般的口氣說,「電影開始之後,都會有它自己的一個生命。王家衛、洪尚秀,你見誰用過劇本?」[註 ]《永安鎮故事集》的第三段,編劇和導演則死嗑著劇本僵持:老闆娘為何會留在不曾改變的永安鎮、貧窮小鎮裡的孩子哪來的餘裕學小提琴⋯⋯劇本沒搞好,就無法往下一步前進。

對魏書鈞來說,都對也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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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鎮故事集》劇照

我覺得電影是真正發生在現場的。」比起發生在劇本、發生在剪接檯,他更信賴拍片現場的直覺。「雖然角色已經寫好了、台詞已經寫好了,但是場景、光線的變化,甚至演員那一天的心情,或者我那一天的心情,我覺得都是非常不同的。我更要尊重現場那一刻的感受,然後再結合劇本裡面,原來最初想傳達的東西,重新決定如何去拍攝。」

「所以更多的是,在現場去跟空間對話、去感受具體的環境給我的信息,然後再去梳理。」

當年是枝裕和拍《幻之光》前,老早畫好一幀一幀的分鏡。完成後把片子拿給偶像侯孝賢看,侯導卻對他說:「你是不是在拍攝之前就已經畫好分鏡圖了?你為什麼在還沒有看到演員的表演之前,就決定要從什麼地方來拍了呢?」

這個故事魏書鈞始終記在心裡。最初拍片時,他也謹慎地畫好分鏡圖,直到拍《野馬分鬃》時,「我發現開拍幾天之後,我們已經慢慢不按分鏡去執行了,因為現場總會有更好的發現,所以後來我就沒有再畫分鏡。」

「我想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的成長的路徑。」他的導演之路就和《野馬分鬃》裡的阿坤一樣,開著吉普車衝破規則,撞出一條自己的野路子。因為依著規矩走的日子,他已經過太久了。

好好拍電影

在成為野馬之前,他曾經是被過度馴化的家馬。

小時候他學鋼琴,每天的生活不是練琴,就是被安排上各種才藝班,時間與空間都被嚴格管理規定,生命沒有選項,只有一成不變的設定。

即使,他也曾在平淡中尋出趣味:「我覺得當時反倒激發了想像力的蓬勃,就是你對自己不能掌握的事情有那麼多了,但能掌握的時候,你就渴望更多——小的時候可能就只有這些書,反覆看反覆看,至少在自己的腦海中,我就總有一種自己遊蕩其中的那種快樂,一個人反倒很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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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馬分鬃》劇照

直到十五六歲的高中年紀,他開始聽饒舌。像是養在柵欄裡的馬終於發現那麼大的草原,在同學們還在聽《超級女聲》《快樂男聲》的時候,他認識了一批饒舌歌手,鋼琴少年第一次被重拍旋律衝擊——從此他就是個「不一樣」的人了。

「我覺得前期的時候,嘻哈給我一種感覺是,因為喜歡它,它給了我一個很容易獲得的身份,然後這個身份讓我覺得我跟別人不同,我有個性。」

一直覺得自己「這哥們不一般」的嘻哈囝,大學時玩視訊社交網站時,卻遭遇另一回反向衝擊。當時鏡頭對面的網友見他一身嘻哈裝扮,隨口問他嘿哥們,你喜歡哪個饒舌歌手?

「我說 Eminem。」

對方笑了。那個有點鄙夷的笑的意思是,「你這個趣味非常地老土。」他一時不知怎麼回應,diss 慣了的人竟然無法回嘴。「他說 Eminem 不行,你得聽 2Pac,2Pac 還可以,是 classic。」

「我當時覺得原來是這樣,原來我在喜歡一個不是很高質量的說唱歌手。」那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這個巨大的音樂鄙視鏈裡尷尬的位置——古典樂、爵士樂、現代音樂、電子樂、搖滾樂,接著才是嘻哈音樂和流行樂;本就身處隊伍末端的他,原來又被內部鄙視鏈歸類在品味不佳的那一邊。

開始拍電影後,鄙視鏈再度浮現,只是這回不在鏡頭彼端,而是在創作者心底。

「以前拍電影,我總希望自己像哪個大師一樣深刻,特別希望自己能傳達很不同的認識,然後作品中保有一種嚴肅性。」電影院校畢業的學生,老早看過達頓兄弟、伍迪艾倫、侯孝賢和楊德昌等大師作品,眼界也跟著抬到巨人的高度,出手務必精準,思想力求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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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他看了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戲裡戲外功成名就的導演,原來心中還留有最純真的童年記憶,「我覺得他當然是成熟的,但他依然保留一種風趣和新鮮感,我覺得那才是成熟的體現。也讓我放掉那些很幼稚的負擔,從心開始出發,從真正的自己開始出發。」

陸續拍完了幾部長片,他對電影還是有不了解的地方——但,就拍吧。「因為人總有很多很多的困惑,總有想得通或者想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此刻的我們,應該要有自信把這種困惑拿出來。侯孝賢導演講過,當我們有點似懂非懂的時候,那是我們能創作好作品的時候,也是我們最有表達慾望的時候。」

對比他的電影裡總充滿了各種被「拍電影」消磨熱情的臉孔:在劇組混口飯吃的收音師、期待當上女主角的素人替身、榮華裡暗藏空洞蒼涼的大明星、在劇本裡迷航的編劇與導演⋯⋯魏書鈞充滿反差地說,「我還沒有丟掉對創作的迷戀。」

聊到前陣子偶像伍迪艾倫誤傳退休消息,他也曾想過不再拍電影的一天,只是現在的他,還是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一點再來。

「我特別惶恐的是,有一天我不喜歡電影了,我覺得電影不過如此、我覺得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或者是它已經不能滿足我了。」

但那個時間還沒到。魏書鈞說,「我現在還是很有熱情的。」

 

|台灣常見譯名為洪常秀。

 

#魏書鈞 #野馬分鬃 #永安鎮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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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陳劭任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可樂電影、前景娛樂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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