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柏霖請回答 ㊤「我光是存在,就覺得在傷害別人。」
潘柏霖來了。那天他帶了新作《我喜歡我自己》給我們,說:「我沒有署名,就算你們把它丟掉,我也不會知道是你們丟的。」
和新書書名相對,他似乎總是預設自己會被大家討厭,也包括我們。
這一次,我們準備了 30 道題給他,沒有事先給他看過全部題目。我們覺得,一直以來預設自己被討厭的他,不適合被剪裁、編輯、轉述,因此決定這 30 題將會以問答形式、原原本本地呈現。
下面的題目,是他在無法先得知會向討厭的人坦承多少自己的情況下回答的。我們開始吧。
BIOS monthly(以下簡稱 BIOS):首先,好奇你現在願意坐在這裡的理由。
潘柏霖:通常做完書之後會有一小段時間,是心靈脆弱的階段。我不是很確定要怎麼形容那個階段。是一個,因為你做完,所以你覺得它很好,但你又不是很確定它到底好不好——一個陰陽魔界的狀態。你還沒有讓它出去、所以你也不知道它到底實際狀況是怎樣。
所以會想要做更多事情來證明這件事情好像是好的、好像是對的,會準備做採訪之類的事情;等到書都出去了,這些就大概不會發生,因為心靈脆弱的程度就會隨著上市、或者是讀者買了之後的反應而遞減:要嘛是你更肯定自己做這件事情是好的,不然就是你更肯定自己做這件事情是不好的。這兩種都沒有辦法維持我想跟大家互動的心情。
我自己都說這是創作空窗期——就是做完、或者寫完一本書之後的空窗,只有這個時間是可以跟大家互動的,這個時間過了之後就不會。
BIOS:倒數四分鐘,請向我們盡可能描述你至今的一生。
潘柏霖:我前陣子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沒有人生這件事情了。
我很早就開始寫。從小六就開始寫同人文,跟一些有的沒的類似小說的東西。我也一直想要把創作的部份跟我自己整個切開,否則就會變得沒有人生。創作需要花很多很多時間,以前高中的時候我每天上課完之後創作,回家之後就開始寫,整個晚上都在寫,對我來講是一種紓壓方式;可是我現在大部份時間都在寫東西,也跟讀者產生實際上的連結——變成像直播主跟觀眾之間產生的擬社會關係。
我覺得我的生活大部份都被創作給吃掉。我開始沒有辦法區分我跟創作之間的關係。以前比較可以切開,但後來已經處於一個創作跟生活有點勾搭在一起的狀態。
還剩兩分鐘?天哪好恐怖。要講什麼?我覺得我是生活滿空泛的人。不是沒有經驗,只是經驗很難實際在我身上留下,通常如果變成痕跡的話它就是成為創作。所以我在努力不要把生活變成創作。
四分鐘要解釋自己的人生其實超長,還是因為我講話太快?譬如說打開窗簾,陽光灑進來的時候,要去感受陽光灑到皮膚上的感覺、而不要急著要把它寫下來。但我覺得這可能也是年紀大了,要三十歲了,我很害怕。還沒完嗎?還有十五秒?十五秒其實就是一個 Tik Tok 的時間,現在音樂也都要每十五秒有一個斷點⋯⋯
BIOS:如果必須刪掉一個你正在經營的帳號,你會選哪一個?
潘柏霖:推特。
推特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我開始用推特,是因為我發現《人工擁抱》賣得比我預想中還要好一點點,讓我精神有點崩潰。發佈《人工擁抱》的時候,我增加了一些新粉絲,但我怕他們可能追了四五年之後,默默發現我不是他們幻想中的那樣——我覺得可以越早破壞那個狀態越好,不要讓他們沉溺在幻象裡面。
當他們習慣《人工擁抱》的幻覺,我發了一篇正常狀態下的文,可能就會觸怒到那一群覺得你應該要永遠溫和、包容的讀者,他們很容易因此跟你反目成仇。我覺得《人工擁抱》只是我的一部份,我怕他們會把那部份當成我的全部。
所以我開推特,是想把自己人性化。其實這跟我來這邊被採訪也有關係。因為我發現你自己沒有出來解釋自己的時候,大家沒有把你當人看,會投射他們自己擔心或害怕或憤怒的事情到我身上。開推特對我來說,是想要破壞一下《人工擁抱》的人設。
後來我在噗浪上稍微搜一下自己的名字,開始看到有人說我開推特是男同志在交友、怎麼能講一些性的事情啊有的沒的⋯⋯雖然我也不是變肉帳、每天開始發身材照,但一部份讀者確實可能會害怕性。
大概這時候我覺得推特的階段性任務差不多了。反正推特也快倒了
BIOS:至今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海巡 #潘柏霖 時所見,以及如何處理?
潘柏霖:我肉搜自己的時候,通常不是為了看大家認同自己的說法,而是為了要看大家罵我,有點自我毀滅的傾向。
有次在噗浪看到一個人,很明顯不是我的讀者,他當時在討論我講言論自由的事,那時候好像是我不小心提到某個單口喜劇演員,對一些笑話的討論感到疑慮。留言區有人提到,潘柏霖是男同性戀、怎麼能不支持言論自由的環境?——但有趣的是,我到現在都沒有公開講過我是不是男同性戀。我一直公開說我是非異性戀。後來才發現大家都直接把非異性戀當成同志。滿好笑的。
另外有些匿名的噗浪,或者匿名平台的言論,他會發文其實是為了釣你出來回應,他根本不在乎我到底要講什麼,只會說我在寫分行散文、不是詩之類的話。我就盡量不要回。
BIOS:貼文分享數低於多少會讓你焦慮?
潘柏霖:要看貼文是什麼。如果是新的貼文、完全沒有發過的東西的話,低於一兩百 ,我就會開始想發生什麼事情。
BIOS:說說看社群上廣為流傳、但你其實沒有很滿意的你寫的詩。
潘柏霖:《人工擁抱》每一首。
2016 到 2018 年之間,台灣出版了一些微妙的作品。那個時候有《字母會》、小說接龍,或像《一千七百種靠近》還有張西一開始做的故事貿易公司⋯⋯它們都是交換故事的概念,我會說是委託形式書寫的變化型。譬如《字母會》就是給他們一個詞,然後要作家寫一篇小說。當時我一直看到,開始覺得很煩,想找一個有趣的方式去嘲諷這種委託形式,所以《人工擁抱》計劃一開始我就跟大家說,我要寫這個東西、但可能跟你的委託無關。
《人工擁抱》的詩會這樣寫:一開始放「我會被愛」,後面接「別人的擁抱就要來了」—— 但如果你已經被愛了,為什麼你要在乎別人的擁抱要不要來?我想把它塑造成在嘲諷「被愛」的形式。所以它不是一個「我會被愛」的宣言。但沒想到《人工擁抱》寫到後來變得有點太誠懇、太深情款款。公主又在大港唸其中一首嚇死我,我覺得超丟臉。
BIOS:你最近一次唸自己的詩給一個對象聽,那個對象是誰?
潘柏霖:我只會唸給我自己聽。
BIOS:請說出最喜歡自己的一個地方。
潘柏霖:很聰明,就這樣。
BIOS:你是可以說出理想伴侶條件的人嗎?若有的話,那是什麼?
潘柏霖:好像沒有辦法。
而且如果設定了「理想伴侶」,要是接下來的伴侶沒有符合這些條件,難道他們就會變成次級品嗎?譬如我說我想做一本好書,那也不代表我之前寫出來的書都是爛的。
BIOS:請和我們分享現在立刻去世的話會讓你最難過的親友愛人是誰,以及為什麼。
潘柏霖:應該是伴侶。因為是生活的一部份。其他的親友們都不算在生活裡,有些跟我比較好的朋友可能一兩年才見一次面我就覺得太多了。他們不是我的日常。
BIOS:如果讓你刪除人生中一年的記憶(好或壞的記憶都會消失),你會刪除哪一年?
潘柏霖:可能是 10 歲以前——但講這個答案有點逃避,因為 10 歲以前的事情我基本上不記得。
如果要不逃避的的話,應該是 2016 年。出版《我討厭我自己》那一年。我當時做了很多不符合我預期結果的東西,所以我又花了更多時間去回應,就像你挖了一個坑,後面要慢慢去補。
當時意外在啟明出了《我討厭我自己》。隔一個月我就跟出版社說,那年結束我就要拿回版權。其實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老闆很好、編輯是我學姊,但書剛出的時候我就覺得感覺不太對,儘管後來結果是好的。
我感覺那年也是現代詩正要被大眾認可的時間。那時出版環境跟文學圈是相對友善的,那時候有比較多的可能性、認為出詩集是有可能會被市場接受的,因此當時不管什麼類型的詩集,多少都有點為彼此提供養份的感覺,大家的柔軟度也比較高、對彼此比較溫和。
單純講銷量的話,更早之前現代詩已經沉寂滿多年,一直都沒有要真的發展起來。直到 2016 年,才有點起頭,像一個準備要發展起來的小都市,但現在卻又莫名其妙坍塌了。後來會有人覺得是晚安詩或類似的帳號破壞了詩的市場,可是我覺得這個論點經不起時間考驗,因為在晚安詩之前,現代詩就沒落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你看,就算晚安詩已經一年多沒有更新,也沒有反過來讓文學圈推崇的詩風風起雲湧。
我察覺這一兩年,詩集真的在默默淡出大家的購物清單。文學創作環境因此變得更窄、也出現越來越多攻擊跟謾罵。早知道現在會變成這樣,那我寧願 2016 年的時候不要看見那個榮光。
喔,還有 2016 年也剛好跟伴侶分手了。
BIOS:怎麼處理你寫不完的詩?
潘柏霖:我很少有寫到一半斷掉的詩、或是沒有寫完的詩。那些沒寫完的詩,比較好的狀況是它們會變成另一首詩的某一部份,把它們拼裝起來。但如果真沒辦法,我就會忘記它。
我會用 Notion 記錄寫過的詩,但我常常忘記,譬如說我在 Notion 改了某一首、某一行,我會忘記有沒有改它,有時候會發現 Notion 上的跟我網路上發的長相不太一樣,就會有點尷尬,所以最後做書的時候,我才會重新把所有文字複製到排版檔案裡。
BIOS:第一次說出「我喜歡你」是什麼時刻?
潘柏霖:國中應該就有了,但我沒有印象。真的說出口應該是高中。跟當時喜歡的對象講,可是我也沒有要談戀愛,只是對喜歡的對象表達情緒,沒有要進一步地索取關係。
BIOS:第一次明顯感覺「我傷害了他」是什麼情況?
潘柏霖:我光是存在,就覺得是在傷害別人。更明確的話,那應該是提出分手的時候。
BIOS:什麼樣的留言會讓你珍惜?
潘柏霖:留言回完我通常就會忘記。但我其實滿珍惜有人願意長篇大論,在我的貼文下講他們的私事,可能不全都是我認同的,但我覺得那樣很不錯。
《我喜歡我自己》
作者|潘柏霖
出版社|潘柏霖
出版日期|20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