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要趁早,恨要及時──蕭詒徽讀馬欣《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每一次讀馬欣的字,我總會想:為什麼馬欣這麼恨這個世界?
不只恨,而且很恨,恨到當她動用電影等各種作品在敘事裡,若非從它們虛構的光照見現實之闇,就是用它們的揭穿作為整個世界的負面修辭。凡美好的皆是包裝,凡醜惡的都在當下;這麼用力的恨,卻又在在提醒著我,我對恨的敏感與對愛的敏感並不相等。正是因為社會用更巨大的力氣迴避著恨的表述,習慣了挑筋去骨的言說之後,難得遇見的魚刺都成了耿耿於懷的鋼筋。
宣揚不要害怕示愛的時代裡,多數人更害怕示恨。而馬欣並不害怕;又或許她害怕,但她沒有讓恨被怕所抵銷。每次閱讀馬欣的字,我都意識到自己對恨的懦弱。
恨很重要。回溯私人閱讀史,我人生中第一本屬於嚴肅文學範疇的讀物是三毛的《背影》。寫作路數幾乎可以說是馬欣之對極的三毛,在《背影》時恰好遭逢愛侶荷西之死。上一頁,她才寫著自己騎腳踏車在小鎮裡日日大聲地對老人熱情說早,下一頁她已經在黃昏用自己的手指為丈夫掘墓。在代序〈逃學為讀書〉裡,三毛也寫到墓園——初中二年級時,成績不佳的她死背數學考題解法,在考試中拿了滿分,數學老師卻認為她作弊,用另一張範圍外的考卷讓三毛考了零分,然後在她的臉上用墨汁畫上兩個圓圈、逼她繞校園一周⋯⋯
那是三毛逃學的開始。她逃到墓園裡讀課外書,再也不曾回到「正常」。在《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馬欣寫到三毛在半生所託的沙漠裡,遂行的也不過就是逃走。回頭再讀,正因為恨不能言,三毛總在找尋一個不用恨所以不用說的地方,而那份找尋起於一份沒有被妥善完成的衝突。當沙漠最後也成為傷心地,三毛的快樂原形畢露,墓園終究只是墓園。
恨很重要,恨可以糾正這個世界;就算失敗了,恨至少讓你知道那裡有人與你同親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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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裡,恨的是拋棄式的、抽取式的當代。在馬欣筆下,資本社會的醜惡被社群媒體增幅,眾生似乎都在用盡全力地交換著什麼。用表演性的行動交換成功,用義正辭嚴的辯論交換注視,用群聚與跟從交換幸福。有趣的是,這些對當下現實的恨,通常又都往回指向兩個主要的對照物:過去與藝術。
有一個更好的時代曾經存在,在那裡,人類不是不惡,只是一切建設或工具尚未被人類徹底完成,因此那時的人還像小雞剛出生的時候,身上卡著一些細碎的破蛋殼一樣,留有一些細碎的純真。那是馬欣用以對照今時的過去,讓不在那裡的我想起英文裡一個矛盾的詞:Anemoia。意思是:對不曾經歷的時光所衍生的鄉愁。
而有許多美麗強壯的作品始終都在,在我們面對現狀時發揮它指示或抵銷的作用。寫到那些電影和書的時候所流露的愛和嚮往,似乎又顯示馬欣對人性還有關愛與期待,只因那些虛構終究是真實的投射,出於人手,暗示人心。我著迷於她引用漫畫《浪人劍客》的台詞:「你們拿著不屬於自己身體的東西,心想不能放開於是握得更用力,這樣一來,不是砍別人,只是束縛住了你自己。」
馬欣寫,這很像人的中年。
我卻想起《浪人劍客》同一卷裡的另一句台詞——宮本武藏看著村民,心裡疑惑:「明明沒有要戰鬥,卻要揮劍嗎?那有什麼意義?」
讓宮本武藏震動的,揮劍的意志。這很像不斷書寫的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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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讓我聯想到馬欣的虛構人物,馬欣自己在書裡寫到了,也恰是經由三毛譯介來到台灣的漫畫《娃娃看天下》裡的瑪法達。瑪法達才六歲,但她時常指教這個世界:戰爭、資本、性別。她聽搖滾樂,貼電影明星海報,質疑政治和數學。大人們嫌她嘮叨,連朋友們(同樣六歲)都嫌她政治正確。她恨湯,大人總是告訴她湯很美味,很健康。大人們從來沒想過,也許瑪法達恨湯,正是因為它很美味,很健康。
我至今依舊覺得自己比較像菲利浦。菲利浦愛幻想,面對令自己痛苦的一切,他用幻想逃避;他甚至對自己的幻想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假的,但他信奉虛假的快樂也有快樂的效果。有次瑪法達問菲利浦:教宗天天都在預告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為什麼沒有人理會呢?菲利浦回答:「因為大家都習慣了這些句子,所以就不怕了。人類是習慣的動物。」
空了一畫格後,瑪法達說:又或者,人類只是習慣了當動物呢?
無論說不說它,醜惡悲苦都在那裡。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仍必須有人伸手去指出那份其實。書籍出版時行銷使用「痛散文」一詞,可能讓人以為它關於蒼涼過盡,關於多麽痛的領悟,關於經常是偏義複詞的同甘共苦;但我覺得那更像菲利浦有次來到瑪法達面前,問她:「妳為什麼不學學我呢?何必一天到晚去想那些大事嘛?妳想著中國大陸、越南、剛果,一定頭痛死囉!」
話沒說完,菲利浦自己卻因為思及這些而表情一變,轉頭問瑪法達:「噫!妳有頭痛藥嗎?」
《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者|馬欣
出版|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