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寫一首歌,還是在幫導演騙觀眾的眼淚?——昆蟲白╳花倫樂隊,後搖樂團的配樂自問
編按:2018 年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讓許多人認識了來自中國武漢的花倫樂隊。在他們的後搖音樂裡,吉他與合成器電子聲響的對話既沉穩又暴烈,跟著電影劇情直敲心門。2004 年成團的他們說,在花倫的後搖聆聽軌跡裡,不可缺少的是 1998 年正式成立的台灣後搖代表甜梅號。
本篇為 2024 後謠景像詩音樂節「嘈雜與留白間的世界觀」講座,邀請花倫樂團的團員朱明康、丁茂,與曾經是甜梅號主唱與吉他手的昆蟲白對談,並由作家陳玠安擔任主持人,在後搖說與不說的空白之間,尋找能夠與聽眾對話的聲音。
昆蟲白(以下簡稱白):我跟花倫最早的緣份是在 2009 年,那時候甜梅號跟 MONO 在上海有一場演出,當晚花倫也有參演。這算是我們第一次的接觸。
朱明康(以下簡稱朱):那個晚上我們是第一個演,演完之後我們就非常著急地去看甜梅號的演出,因為甜梅號對我們樂隊的記憶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份。
在我們剛剛了解到後搖滾的時候,像 Explosion in the Sky、Mogwai、MONO,還有中國的惘聞,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很有啟發性的。
陳玠安(以下簡稱陳):好奇花倫當初聽到甜梅號,是什麼樣的情況呢?而在那個時候,甜梅號的音樂又是怎麼在中國被聽見的?
朱:當時其實算是前互聯網時代,我們都會下載 MP3。那時候知道台灣有小白兔橘子那些開發獨立音樂的廠牌,接著聽到了甜梅號和 Selfkill——用現在的話說,他們是在同一個歌單裡面。
就是當時我們去下載一些音樂、去了解這些樂隊,然後腦海裡面就會集合他們的音樂去想像。比如甜梅號的《一個人的水道》,還有早期的那些歌,它很有城市的畫面感,這個東西跟我們在武漢的感受,是很微妙的一種關係。我們就會去聽著那些音樂,也去設想那些樂隊的生活,包括他們的那種創作方式,是不是跟我一樣?
我聽到他們那個年代的音樂,最大的感受是有一種很清爽的感覺。比如說吉他的那種清澈感,還有旋律特別有記憶點,很打動人,那就是昆蟲白的獨家配方。
用美術館的方式聽後搖
陳:你們在音樂上都經歷了很多改變,面對的群眾也有些不一樣嗎?比方說,老粉絲還在嗎?或者現在外面有非常蓬勃的音樂節的場景,這對你們音樂會是一種考驗嗎?
白:剛開始比較強烈感受到地區性的差異,就是台北跟高雄樂迷的反應是最不同的。然後隨著時間的演進,開始就會有一些世代的差異,比方說會有人開始說,「我幾歲開始就聽你的音樂」——My God!
我第一次去到中國是 2002 年,那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機會,承辦人的身份到現在我們都還是覺得很神祕。他跟我們說會是一場千人規模的演唱會,然後我們現場製作會有一個伍佰老師等級的 live recording,但是去到現場發現,他搬了一台機器,要錄音的人就是帶我們過去的承辦人,還跟我們說不好意思機器好像有點問題。
最妙的是,他說你們盡量不要去張揚我們有辦這場表演,他們這邊很敏感——我也不曉得敏感在哪裡。我們最後表演的地方,就是在上海當地很像五股、泰山的廢棄工廠區,裡面坐落了一個小小的平房,那是一間排練室,裡面的年輕人在那邊練 Nirvana。
在這種情況下,當天晚上也來了五十多個觀眾。我想說哇靠,你們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我們都沒說自己是誰,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樣聽到我們的。
對我來說,原來在我們自己不知道的狀況下,還是有人聽得到我們的音樂。
丁茂(以下簡稱丁):昨天《大象席地而坐》整個相對完整的演出,在這種稍微大型的舞台其實差不多有三次了,雖然我們演的狀態都不太一樣,但是下面的觀眾反應其實還滿一致的:大家不知道什麼時間該鼓掌,他們不太清楚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因為就像配樂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
所以我們以現場的方式來進行配樂表演的時候,它就會出現這樣一個問題。因為它不像完整單獨的音樂作品有那麼好的完整度,從它的開頭到結尾,然後觀眾會跟你歡呼一下。
其實剛剛還在問小白他緊不緊張。其實是因為我們到現在,都三十多快四十的這個階段,演奏時還是會緊張。像我昨天的合成器,它是一個特別敏感的觸控鍵盤,如果比較潮濕或是有水份的話,它就會亂跳,但是我每次演奏前會手心出汗,它就會自己在跑。
陳:但你們應該也習慣,畢竟它是一個完整的架構,有點像是在觀賞一個藝術品、或是聽看一部電影的感覺。但我覺得大家冷靜地聽音樂也是一個滿好的,尤其在以前的年代,不管台上彈得多激情,大家還是裝沒事。這好像是器樂搖滾的宿命。
白:他們的確很像去一個美術館,在觀賞一件藝術品。那我覺得這樣的觀眾,其實自己會內建很多的知識和美學。有一種人聽音樂是很肉體派的,他們會跟著你的音樂去動,那有一種他們腦中會有很多我所不了解的思考。
而我覺得我們其實就是一個媒介,他們願意來看、我們演一演,這之間大家獲得的東西是可以有很多種不同型態的。有些人可以肉體地去感受,他會覺得得到心靈激烈地洗滌;那有些人是我從裡面好像得到了某種啟發,那我覺得這也是一種觀眾的多元性。
服務的電影配樂
陳:也想請你們聊聊,做電影原聲音樂這件事情最有趣和困難的地方,以及自己作為樂團,要去做原聲音樂,心態上要有怎樣的準備,以及怎麼確定它的完成度?
白:因為《刺青》的導演周美玲長期在拍以同志為主題的電影,她之前有用甜梅號第一張專輯《是不是少了什麼》裡面的歌曲,來當作《私角落》裡面的一個場景配樂。後來我退伍,她就找我去做 《刺青》這部電影的配樂。
我之前完全沒有任何的配樂經驗,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機會,因為我其實是電影系出身的——我念電影是為了音樂,而不是為了電影。所以我覺得這是可以讓我發揮一下的事情,就接下這個電影配樂。
雖然我也在這部電影裡經歷一些很特別的體驗,但是我自認不是很成功的一個配樂者。因為我並不是為了這部電影特別設計出什麼音樂——當然我是為了這部電影做配樂沒錯,但是我基本上還是以一種 songwriting 的方式去寫,不是單純的服務性質。
這也體現在,後來周美玲導演需要幾個過場的橋段,那我沒有辦法做到這些東西,所以她邀請陳建騏把它寫完。
配樂對我來說,就這個結果來看,好像變成是她給我一個題目,然後我去依照這個題目來進行的創作。所以最後這部配樂有兩個呈現方式:一個是在電影裡面的配樂,另外一個就是我的這張《刺青/電影音樂概念專輯》。
我覺得這是我失敗的地方,我沒有辦法讓配樂跟電影很好地契合在一起。那我覺得這也無所謂——我覺得我在配樂的這條路,就停留在《刺青》就 OK 了。
丁:做配樂最困難的兩個情況,第一個當然就是這個片子很爛,不好看。第二個其實更頭疼,就是導演對你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朱: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導演自己貼一些後搖的 BGM,特別糟糕。特別糟糕。
丁:而且導演都會先對你說:其實我對音樂並沒有太多的想法、我不懂音樂,但他會非常地挑剔。
很多時候導演的想法是,他希望這個地方能夠得到觀眾的眼淚,但是他自己的鏡頭沒有辦法實現這個夢想,這種情況下我們就變成一個讓他實現這種目的的工具。這是很不快樂的一個感覺。
朱:我們運氣相對來說也比較好,碰到的這三個導演領域包括長片、紀錄片,還有商業文藝片,他們給我們的空間和自由度都挺大的。剛才小白說他覺得我們的音樂是很有機的,確實是因為導演相對來說比較尊重我們的創作。我覺得這種東西可能真的就是運氣。
多樣與轉彎
陳:聊聊昆蟲白的新專輯,我們都知道你是一個聽大量音樂的人,所以每一次出新的東西勢必會有些挑選。這次在音樂風格上會有想要嘗試的面向?
白:常常是我想要設定這首是這樣的風格,但是到做完,其實跟你當初想像不太一樣,甚至每首歌就像小孩子——你想要它變這樣,但它不一定要照這個方向走,它會長出自己的樣子。在這種狀況下,我會自己給一些工具,比方如果我希望多一點電子樂的東西,我可能就會在我的 song list 裡面裝一些電子樂的東西。
我會盡量希望它是很多樣的,但我還是會抓住一個主軸基調,希望這是一個昆蟲白的東西,而不會是第一首就一定要是數搖、第二首一定要後金屬。我不太想要做到這個程度。
因為有時候這種事情是你是在滿足自己啦。我也許做得到,但是觀眾也不見得買單。
老實說,我的多樣是停留在某個年代,之後我其實已經不太能再去吸收當下更新的樂風。我會停留在某個時期,那對我來說也是我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喜好,我並沒有野心把所有新的東西都吸納進來。
陳:其實做音樂的起心動念,都是為了那一份喜好。絕對不會是天外飛來一筆:我今天聽到了新的音樂,我覺得它很炫,想要跟著這麼做。我覺得真正的內化可能不是這樣子。至少在你的音樂裡面,我覺得它很像一個圖書館的館藏,聽到這首歌好像到哪一層樓,那個是你的藏書閣的感覺。
白:我覺得你形容得滿好的。其實我們看待搖滾樂,常常會覺得搖滾樂是很外向的,但它有一個東西其實是一直去挖掘的,有一個很 nerd 的特質,所以很多搖滾客反而很像個書呆子,他會一直沉浸在那裡面、去挖很多東西。
陳:其實花倫在音樂風格上也歷經很大的改變,台灣的聽眾可能對你們的印象多數還是來自《大象席地而坐》的電影音樂,不過那個時候樂團已經經歷了一個時期的改變。最開始花倫比較像是吉他導向的樂團,早期的兩張專輯是兩位彈雙吉他的狀態。
後來 2014 年發了一張叫做《Farewell》的專輯,應該是有意識地要做一個階段的告別或整合。接下來我們在《武漢武漢》的原聲帶,聽到更多的是用合成器去做變化。
丁:其實到《Hardcore Fans》那一張,我們已經是三吉他的位置。後來我們覺得已經有點沒辦法收拾這個部份,不管是現場的呈現還是內容的編配,也超出了我們的能力,而且難以控制。
剛剛提到我們從吉他轉到合成器的變化,對我個人來說其實也是一個比較討巧的做法。我們 在吉他的演繹上面,其實有一段時間並沒有去做技術上的打磨練習,但是通過合成器的呈現,我們也意識到自己對於音樂想像,更多是聲響上的一些變化。這個思路也剛好在《大象》的原聲帶得到一個體現。
後來我們也嘗試了更多不同型號的合成器,去體驗更多音色帶來靈感的刺激,這是一種很天然的興奮感,它會帶來更多的想法、達到更多的視角。
朱:我們其實發現合成器的聲音,有很多領域是我們之前沒有嘗試過、沒有體驗過的。所以在那幾年裡面,大家也瘋狂地去尋找一些新的刺激,讓自己去興奮起來。
因為老實說,我們不是特別想在原來樂隊的方式,繼續去垂死掙扎吧。可能那樣對於我們來說消耗也很大,因為有時候我們會覺得三把吉他,加上在排練房的那種感覺,真的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我們那時候的排練房就是一個巨大的密室,我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那幾天在北京,是怎麼能堅持下班之後,每週兩到三次排練。
所以告別那個階段,重新去認識這些音樂的時候,反倒是會覺得很輕鬆,有一種翻開新的一頁的感覺。
丁:其實從我們做樂隊開始,一直還是有在工作上班的,做了很久很久。其實這次活動是一個好契機,因為回去之後我們差不多就會⋯⋯
朱:離職了!(全場鼓掌)
丁:一方面是有了一些工作上的積累,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到了另一個年齡段,有需要去做的事情。雖然這個節點在中國來看是一個非常不妙的時間。
朱:聽著就很不靠譜!
陳:沒有啦,大家都為你們鼓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