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與歌唱──專訪巴奈 Panai Kusui:我是那麼驕傲地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巴奈問,你抽菸嗎?
這幾年過新年,巴奈總是許願戒菸——2015 年時,她在臉書直球公告:「ㄧ年內,看到巴奈抽煙,請拍照存證到wata領取獎金一萬。」去年亦是大張旗鼓,重新戒菸的第 11 天在女巫店辦了一場演出,定義這是「生命中重大的時刻」。最終撐到了五月才破戒。
想把歌唱好,所以戒菸。她翻出手機裡,九〇年代在原舞者唱排灣族古調的影片,年輕的聲音清亮。「天啊我氣好長喔,我都沒有換氣欸!我怎麼辦到的——排灣族的老人家說,什麼叫唱歌?唱歌就是你唱很久都不要換氣,你的朋友就會知道你很健康。」
今年巴奈 54 歲了,聲音不再健康如昔。她知道是菸把聲帶的彈性弄鬆了,錄音前總要逼著自己乖乖貼上戒菸貼片,從一天一包節制成一天兩三根,兩個禮拜就明顯有改善。菸還是得戒。
2024 年,巴奈的戒菸新紀錄是, 3 天。
——那去年是怎麼撐到五個月的?「就很想戒很想戒。」但,「很難啊!」
總是很難,總是沒辦法改變。
因為我是原住民
這世界好不公平/不公平 不公平/怎會有這樣的悲劇/因為我是原住民 原住民 原住民
——巴奈〈怎麼會這樣〉
還沒上幼稚園,巴奈就知道世界的難,和原住民的難。
那時全家還在台南生活,上幼稚園第一天,阿姨拉著她提醒:「如果有小朋友問妳是哪裡的人,妳要說妳是中國人。妳不要說是山地人,他們會欺負妳。」學齡前的第一道練習題,「中國人」三個字務必咬得字正腔圓。
適應,而非抵抗。那是一代又一代受傷的人的膝跳反射。「長大以後我才覺得——天啊,她們是有多苦,要這樣子訓練小孩。」
七歲那年上小學,全家人回到台東的部落,陰影卻沒有因此退去。「你會在各種時候一直聽到這個社會告訴你,我們都是從中國來的。其實滿不舒服的——因為心裡面知道,我又不是中國人。他們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可是前提是,我們都是中國人。」
就算在部落裡,也不乏懷抱大中國思想的長輩,為了爭取少少的資源,不得已緊抱國民黨的話術,只因為對方是資源的分配者,作為處境不利的原住民,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在勢力的傾軋間長大,彼時她甚至不知道要怎麼討論自己是誰。
「生命中有一些你的經驗、你的感受,你不知道怎麼樣說出來,找不到合適的字跟別人講,那是一種失語的狀況。可是它也不會要你的命。很幽微,你也不會死,可是就有點不舒服。」
20 歲那年,流浪在各處民歌餐廳駐唱的巴奈被李宗盛簽進滾石唱片。本來以為音樂是自己唯一的說話方式,沒想到卻仍舊失語。
在充滿玉女的主流唱片公司裡,沒有人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一把前所未見的聲音。錄過一張專輯,但始終沒有發行,因為怎麼聽都奇怪。最終她的名字只出現在滾石合輯裡的邊邊角角——〈陪你談心〉〈魯冰花〉〈青春舞曲〉〈鎖上記憶〉,僅有 4 首正式發行的歌全是翻唱,這就是在滾石空耗六年的全部,連她自己都厭棄。
「千萬不要去聽,好可怕。那時候的製作人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一心一意把自己交給專業的唱片公司,可是哪知道,還是不夠專業。」
合約到期的前兩年,公司帶著她去找魔岩唱片的創辦人張培仁喝咖啡,同事的說法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做,「應該去給 Landy 把脈一下。」
那的確是一場把脈:二人坐定,張培仁問她,「妳都寫什麼歌啊?」她說,就是愛情啊。他說,「那妳有沒有想過原住民,在這個社會是什麼處境?」
「我那時候聽到這個問題——你是咧講啥?這些字我都懂,但我怎麼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的生命在那個時候,是沒有能力思考這件事情,我的家庭背景,跟我身邊會接觸到的,從來沒有人跟我講過這些話。」
聽不懂,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得了的問題,它打開了我的世界。就為了這句話,我覺得我的人生被改寫。」
「我回去以後就很認真想——什麼是原住民?原住民的處境是什麼?我就是原住民啊,那我有什麼感覺?我是什麼處境?那是什麼意思?我有怎樣嗎?」三個禮拜後,她一口氣寫了三首歌,〈流浪記〉〈浮沉〉〈更好的理由〉。歌曲無關於愛,而是關於自己是誰。
空氣中瀰漫著傷感/為何我從不曾用母語交談/hoi yan hoi yan/hoi yan hoi yan
回憶裡充滿著不安/為何我總希望與別人交換/hoi yan hoi yan/hoi yan hoi yan——巴奈〈浮沉〉
為何我不曾用母語交談
後來滾石合約期滿,巴奈在朋友的介紹下加入原舞者,追趕那些被耽誤和錯置的人生。入團參與的第一個計劃,是胡台麗老師帶著團員到排灣族部落採集田調,再對照著工作帶練習原住民的樂舞。一點一點學,重新認識身為原住民的自己,一邊感嘆自己不曾用族語交談。
而她沒發現自己同時正在丟失台語。那是她最初說話的語言。
作為失去母語的第一代原住民,卑南族爸爸和阿美族媽媽各自說族語,但在女兒面前卻自動切換成台語聲道,那是個不說族語比較好活下去的年代。上小學後回到部落,母親的舌頭再一次被馴化,從此只說華語,連台語都不說了。
「因為華語就是一個優勢的語言,它有一個瞧不起其他語言的優越感——我比較會,你們講族語的、講台語的比較不會。所以我很長的時間都用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語言在思考,其實自己什麼都不會,族語也不會,台語也不會。」
直到 2008 年,她介紹好客樂團的冠宇和柯智豪,到台東池上萬安社區學種稻。柯智豪到達池上已是半夜,稻田一片漆黑,卻還有風吹過的聲音。那一晚他動筆寫下的台語歌〈入漿〉,15 年後成了巴奈台語專輯《夜婆Iā-Pô》的開場曲。
同時,巴奈一時起心動念告訴柯智豪:好想唱台語歌。
台語歌她並非沒有唱過,小時候最先從收音機裡學會唱台語歌,還迷上楊麗花的歌仔戲,「因為我聲音跟她一樣低低粗粗的,光想像就覺得唱起來一定很帥。」開始在民歌餐廳駐唱後,到哪當然都有人點台語歌,〈雨夜花〉〈望你早歸〉,歌本裡都得備著。
但她從來沒寫過台語歌。「我有觀察到自己在講台語的時候,腦子裡還是用華語思考,然後直接翻成台語字唸出來。所以如果硬要去寫台語,我覺得有點假俳(ké-pai)。」
「我沒有希望巴奈要會寫台語歌,我沒有這個盼望。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我只要可以表達就好,為什麼一定要用台語?」
她把寫台語歌的任務丟給柯智豪,對方在幾個月內就寫好了幾首歌給她,專輯的模樣開始隱隱成形。這些年來,巴奈的聽眾始終聽過有一張台語專輯的存在,好幾首歌在現場演出都唱過了,年年宣傳訪問總是說,「我們預計今年會發一張台語專輯。」
其實她早就進過錄音室好多次,每一回的結果都是柯智豪不滿意自己的編曲,砍掉重練。他對外習慣宣稱因為懶惰,但只有巴奈自己知道,「他那個年紀就容易丟太多東西出來,怕別人不知道他很有才華,還不知節制,就會給太多。」
一拖就是 15 年。
輕鬆愉快
2023 年底,台語專輯《夜婆Iā-Pô》終於發行。這 8 首歌她唱了十幾年,拿起吉他,「我都不用想,我的身體就會做到。」
歌裡的風景也是熟悉的,稻米入漿結穗,稻草人單腳站立,蝙蝠夜出,貓屍吊樹頭蒸熟。柯智豪從《世說新語》中淬鍊的台語歌詞古雅典麗,那是巴奈記憶裡的農村景象。
「小時候在初鹿,雖然是部落,但也有很多閩南人。那時候村莊所有的路都是土,沒有柏油路;所有的房子都是瓦房、木頭房子,沒有水泥房。沒有人家裡有圍牆,只有養雞養鴨的鐵絲網。」充滿牛、牛車和牛屎的童年。
想唱台語歌,也是為了這份回憶裡的美。「因為我可以直接欣賞這個語言很迷人、很美的地方——但它就要消失了欸!好像沒有發生過。我很捨不得,覺得很可惜。」
位置的不同,也在於唱自己寫的華語歌時,她是拿命來唱自己,「那不是好不好聽的問題,是我有話要跟你說,所以你要坐好、我要跟你講。很嚴肅,很兇悍,目的性很強。」
但唱台語時,傾吐的慾望被卸下,「就沒有這個包袱了。我不必覺得『我需要這樣唱』,我就懶散地當個歌手,我不用拿命來唱,輕鬆愉快就可以了。」
《夜婆Iā-Pô》裡她唱得極輕,輕到連眉毛都飄起。
她甚至主動收起政治的符號和隱喻,巴奈說,沒有政治,就是單純地唱農村。「55 歲的人了,會覺得不要那麼急,再輕一點、再輕一點,不要把人嚇跑。人家柯智豪常講,年輕人願意聽就好了啦。」
不過最早唱台語歌,並非那麼輕盈。
正式出版的第一首台語歌,是 1999 年收錄在《後山天籟》合輯裡的〈台東人〉。當時製作人鄭捷任受台東縣政府之託製作專輯,原本鎖定縣府裡的一個素人公務員翻唱〈台東人〉,沒想到錄音那天對方家裡發生意外,於是還沒出過唱片、也算是半個素人的巴奈被鄭捷任急 call 上場。
臨危授命,製作時間緊湊,事後想想,巴奈對〈台東人〉唯二的遺憾是把「樊」(hân)梨花唱成了「番」(huan)梨花、把「掩」(am)肚臍唱成「崁」(khàm)肚臍。
即使瑕疵,巴奈的〈台東人〉卻成為許多人心中最好的版本。沒有劉福助的演歌笑鬧、陳淑樺的纖細優雅,巴奈用在台東土地上長成的聲音,唱出了前人不曾詮釋過的漂泊與心碎,原住民的歷史傷痕和巴奈自己的流浪經歷,憂傷而深重。
而在〈台東人〉之後,還有〈美麗島〉。
凱道 day
第一次唱〈美麗島〉,是在 2001 年台灣人權促進會發行合輯的《美麗之島,人之島》,製作人朱約信邀請她翻唱〈美麗島〉,前半段唱華語,後半段改成台語歌詞——當年《美麗島雜誌》創刊酒會被警察包圍,楊祖珺欲唱〈美麗島〉鼓舞黨外士氣,卻被田孟淑斥責「莫唱彼豬仔歌啦」——如今雙語言的〈美麗島〉,終於牽起不同陣營的手。
然而原住民的手呢?
2016 年 5 月 20 日,巴奈再一次唱起〈美麗島〉,那是在蔡英文總統就職典禮上,巴奈就站在她身旁。沒有人牽手,只有巴奈突兀地舉著反對核廢料的「GET OUT」毛巾。
突兀的不只是毛巾,還有原住民的身份。曾經莫那能對〈美麗島〉的作曲人李雙澤說,「他媽的,你們一來蓽路藍縷,我們就開始顛沛流離。」被壓迫者背後的忿忿不平,她不是沒有體會。「我很明白有些歌就是有一些人喜歡、有一些人討厭。你們可以罵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我想做什麼。」
之所以答應這個邀約,她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我跟小英說,妳要在就職典禮的演說上,提到會在原住民日這天跟原住民道歉。」
她原本甚至打算,如果沒有在典禮上聽到這句承諾,就拒絕上台合唱。好在她等到了,同年 8 月 1 日原住民族日,蔡英文代表政府向原住民道歉,並宣佈原住民轉型正義委員會成立。「我以為我這輩子等不到——我以前真的是這麼想的喔!我真的很真心感謝她。」
279 天後,巴奈重回凱道。為了《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和丈夫那布、戰友馬躍比吼一起在總統府前紮營駐守。從此她的生命改成以凱道紀年。
凱道 day 91,婚姻平權釋憲通過,青島東路歡聲雷動。凱道 day 100,警察在雨中清場,凱道部落遷移至捷運台大醫院一號出口。凱道 day 1718,巴奈以《愛,不到》拿下金音獎評審團獎,下了台才想起,忘了感謝家人和凱道上的大家。凱道 day 2432,鐵花村宣佈即將在 2023 年底結束營業,巴奈傳訊息給鄭捷任,對方回:「是時候了吧。」
是時候了。曾經巴奈提到凱道都會哭,「會覺得自己到底有沒有被當人看啊!很鑽牛角尖有沒有。」凱道 day 2559,她說,「現在當然沒感覺啊,都那麼久了。」
變與不變
不是真的沒感覺,是也沒辦法了。巴奈沒辦法,凱道部落沒辦法,蔡英文也沒辦法。
「我說她沒辦法是——她可能有很多困難、她可能不想做、可能黨裡面給的壓力大到她沒有辦法對抗,有很多種可能。那我也不會去多想,她是好人還是壞人,那都不重要,她就是這樣,我們也要接受。重點是妳就是沒有做。」
凱道紀年,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就 520 啊,小英卸任我們就回家了。我們出來是為了督促小英,她不是權力者之後,我們就沒什麼好督促了啊。」巴奈笑了,「就這樣。很簡單的頭腦吼?」
簡單很好。因為簡單,她其實很早就解脫了,凱道部落走到第 2643 天唯一的理由,只是因為她想要這樣做。「其實我在做的事情是自我實現啊,馬斯洛的金字塔,我是在最高的地方。我就是那麼驕傲地,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我常常在想,要這個或不要這個,我會不會遺憾。所以我都會站在最結果的地方告訴自己,有就有,沒有就有。要繼續走的話——會很辛苦喔!你自己要的,沒有人逼你。如果不要也好,沒有什麼是一定要的。」
那是一個從固態變成液態的過程,讓自己流過憤怒與心碎,失望和絕望,還能夠繼續前進。
巴奈說,這是女兒教會她的事。嬰兒想笑就笑,餓了就哭,食物來了馬上又開始笑。「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妳可以過這麼爽?但我也應該要像她一樣啊,我早就忘記自己也擁有那樣的能力。」所以,「我為什麼不能一秒就笑、一秒就把煩惱停止、一秒就做我要做的事?」
一秒就變化自己。
給我輕鬆一點/給我笑大聲一點/會不會輕鬆一點/再自由一點
給我輕鬆一點/單純一點/誤解再少一點/相愛再多一點——巴奈〈每一天〉
想起年輕時駐唱,她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是 Quincy Jones 的〈Everything Must Change〉。愛情會變,承諾會變,多狗血,多深刻。
「長大後我認真看才發現,『Everything must change/Nothing stay the same』——這不是廢話嗎?什麼都會變啊。」
於是重點也不在於改變,「我在體會的不是事情會改變,而是變動是一種自然,但是我們怎麼在變動的狀態裡面維持不變,你不能那麼僵化,你要很有彈性啊。」
變與不變。比如至今還是有不熟悉的人叫她巴奈,ㄅㄚ巴,一聲巴。沒辦法說什麼,畢竟方塊字寫下的巴奈,照著讀也沒有錯。
但,「我還是會跟對方說,可以的話——你可以叫我ㄅㄚˇ奈。三聲ㄅㄚ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