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牠們消失,也就象徵著我們對待萬物的方式──《遇見穿山甲》,以及遇見之後
三年前的某天,南非導演 Pippa Ehrlich 剛結束《我的章魚老師》的製作沒多久,收到一段被命名為〈Pholidota〉的影片。
Pholidota 指的是鱗甲目,而鱗甲目下唯一一科便是穿山甲。影片裡,毬果般的小動物後爪搖搖晃晃,前爪不時祈禱般合掌,在泥巴與雨水裡嬉戲打滾。Pippa Ehrlich 事後形容,遇見穿山甲,就好像遇見獨角獸一樣。
而寄給她影片的,是來自 APWG(非洲穿山甲工作小組)的復育人員 Gareth,三顧茅廬百般請託,終於因為這支影片,打動了原本還不想接下新計劃的 Pippa Ehrlich。
6.5 公斤
在南非的地方信仰裡,當穿山甲的鱗狀甲片敲動,就能為乾涸的大地召喚一場雷雨。於此同時,牠們是國際間被走私數量最多的哺乳類動物。
今年 4 月在 Netflix 上線的 Pippa Ehrlich 新作紀錄片《遇見穿山甲》,始於一起走私案件的破獲現場,混亂裡,警方逮捕盜獵者,APWG 的復育人員則救出籠子裡的穿山甲——那是 Gareth 與 Kulu 的初次見面。Kulu 是 Gareth 幫這隻倖免於難的年幼穿山甲取的名字,來自 kulula,祖魯語中的「放輕鬆」。
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初來乍到的 Kulu,真的太難放鬆了。
被營救的穿山甲剛受驚嚇,有些受了傷,有些還太小,復育人員不會立即野放,而是先將牠們撫育到一定程度——「一定程度」在這裡有個以經驗計算而出的具體數字:6.5 公斤。而剛被救出的 Kulu 僅僅 3 公斤。
儘管受到 Gareth 關愛保護,但 Kulu 起初仍不信任著復育者。《遇見穿山甲》裡每次牠被放出覓食,就一直、一直在逃跑,然而小小的兩條腿讓牠無法跑遠,只能咚咚咚地,盡可能想脫離人類的控制。
Gareth 在 Kulu 身體裝上有長長天線的衛星標識器(彷彿第二條尾巴),時刻追蹤牠的位置,讓 Kulu 在安全距離內可以重新適應野外生活。也可見 Gareth 為此的犧牲:重新設計作息,每天早上 4 點起來,等待 Kulu 抓箱子的聲音,開展一天漫長的陪伴與餵食。
放飯時刻是 Kulu 最興奮的時刻。穿山甲的主食是各種螞蟻或白蟻,牠們能嗅出硬土下 30 公分的螞蟻,伸出長長的舌頭舔食。整部紀錄片除了 Kulu,還有著大量螞蟻的微距拍攝:或黏附在 Kulu 鱗甲與趾爪,或慌亂地保護巢穴,或螞蟻本身的爬行軌跡,都被細密記錄,穿插其中。Pippa Ehrlich 有意帶我們近觀這些螞蟻——除了螞蟻生態自成奇觀,也是想讓觀者置身 Kulu 的世界,感受對 Kulu 來說什麼是重要的。
螞蟻的小,在微小的尺度上,就顯得大。
Kulu 也是如此。
沿襲《我的章魚老師》裡在水下緊跟章魚老師遊蕩覓食的攝影手法,《遇見穿山甲》大量鏡頭低伏、緊貼著 Kulu 的腳步與節奏,攝影師與觀眾也彷彿化身另一隻穿山甲。牠每一次逃跑,你能更靠近牠的心慌;牠每一次吃食,你能更靠近牠的餓。牠每一次蜷縮,你能更靠近牠的疲倦。
與動物齊平的視野看動物,指向了 Pippa Ehrlich 如何看待動物與人類的關係。她曾在南非的獨立英文媒體《Daily Maverick》訪談裡談到許多自然紀錄片慣將動物擬人化的拍攝手法,「我對動物了解得越多,與它們相處的時間越長,我就越意識到,牠們其實跟我們沒什麼兩樣。」
「身為人類,我們總是把自己當成神明,認為自己是理性的生物,擁有某種超凡的力量。但如果你諮詢任何一位神經心理學家或行為專家,他們都會告訴你,我們 97%的行為、思考和決策都源自於情感和本能。動物也大同小異。這是我們心靈的藍圖:數百萬年前,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一樣的。因此觀影過程很難不責備自己——起初看見 Kulu 嘗試以短腿跑離人類控制的畫面,覺得那不太靈敏的樣子很可愛,卻又想像把 Kulu 的處境放在人身上,我依然會覺得那份笨拙可愛嗎?人類從動物的外觀及與之相處的情境中得到療癒,但動物從來沒有義務療癒人類。
尤其,當我們經常作為一個加害者。
一場雨
《遇見穿山甲》拍出了 Gareth 帶領 Kulu 一步步成長的日常,場面動人,有時候幾乎快要忘記奠基出這個日常的,「人類迫害穿山甲」這一事實。
傳統中醫觀念裡,穿山甲肉與甲片有通經活血及通乳的效用,被視為珍稀藥材,導致了非法走私與捕獵的氾濫,盜獵者在非洲、東南亞、南亞等地盜獵,將貨物進口東南亞及中國,形成橫跨多國的非法貿易網路。存在中華穿山甲的台灣,自然也是網路上的其中一個支點。
盜獵行為是惡,然而紀錄片並未採取高度批判盜獵者的視角。Pippa Ehrlich 同樣在《Daily Maverick》中提及,她長年從事鯊魚保育工作,對倡議很難不感到倦怠,也發現一直向外輸出負面的影像與資訊,接收者也同樣疲乏。因此當鏡頭對準穿山甲時,她想的是,「我想先讓人們與這些動物建立連結。因為如果連牠們是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能期待大家在乎牠們被非法交易的事實呢?」
此外,盜獵議題並不是誰獵了誰那麼簡單的道德判斷,背後也牽涉了階級、文化傳統,需要被更細緻拆解。她說,「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我走上這條路,就無法真正呈現穿山甲本身的價值。在非洲,人類也在遭受大量的不公與剝削,你必須理解,有時盜獵者的確是冷血貪婪的,但更多時候,他們只是迫切地想養家糊口。」
Pippa Ehrlich 以更為包容、細潤的方式來傳遞穿山甲的處境。其實電影中途就會發現,穿山甲與螞蟻以外,Pippa Ehrlich 還放入許多南非當地動植物的畫面:螳螂、羚羊、大象、蝴蝶、蛇⋯⋯本以為只是為搭建出這座荒野保護區舞台所配備的素材,但其實不只如此,一切在電影最那場雨得到了照拂。
早已超過了 6.5 公斤、頭好壯壯的 Kulu 伸展肢體,倏地,空拍鏡頭精準捕捉一團雲聚合,摩擦出閃電,一場雨下下來,獅子、糞金龜、斑馬、貓頭鷹都在雨裡得到滋潤。雨水敲打每一片葉子,順著每一隻動物的毛髮與表皮,洗淨萬物的軀體。隨著融合弦樂與非洲傳統樂器的樂音止息,Kulu 翻滾泥巴地,自由自在。
人類的角色是要保護身邊的動物,身為科學家,我們現在正在試圖連結科學和大眾了解的事:有這種魔幻的動物,可以讓老天下雨。
電影最後,幾經波折,Kulu 終於被順利野放,並在一年後拆除標識器,恐怕 Gareth 從此再也見不到牠。那是最好的結局。
今年 2 月,南非的 Lapalala 荒野保護區內的穿山甲館落成,越來越多被走私的穿山甲能得到照護。而台灣,1950 年代曾是穿山甲皮革輸出大國,但隨著近年教育宣導的普及、法條的落實,如今也有越來越多人積極投入保護與復育動物,目前野外族群密度可能為全球之冠——只是我們也還不能掉以輕心。一如片中保育人員的警醒:
我認為穿山甲這樣的動物,如果消失,也就象徵著我們對待萬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