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人欺解剖室|後胸罩啓示錄
出了更衣室,我的自信心已經下半生癱瘓,跌滾在地,整牆整牆的白紗就像七月抓交替的鬼魅不斷欺近。陪我挑婚紗的友人A 也是準新娘,見我把魂魄與衣服一起褪在更衣室,隨即也慌亂了起來,忙著問我是不是撞鬼了?
還記得嗎?A 的緊張莫名,就像小時候排在捐血車外,每一個列隊下車哭喊的小朋友,都能瓜分走一點原本揣在懷裡的勇氣。於是,終於該你上陣,你卻堅稱捐血車是一種吞食小孩的妖獸,無論母親如何勸說拖拉,都沒辦法將你從地上連根拔起。是啊,那麼篤定的焦慮,就像地獄一頭已經有人先行,還沒過奈何橋,便彷彿刀山油鍋的滋味你都懂得。
然而,真的有人能替我們赴死,並重返陽世,於沙盤掠下腳印,帶回關於死亡與生存的訊息嗎?
這或許是《尋找愛情一百個魔力》、《投資幸福婚姻存摺》始終能盤踞暢銷書排行榜的原因吧?相信關於生關於死關於愛關於恨,好的老師都能帶你上天堂,包你第一次結婚就上手。可是,《聖經.薩姆耳記下》是這麼說的:「沒有人能到天上去求主來替死;也沒有人能到陰間去求主從死裡復活。」長輩總是告誡,歹路毋通行;不過,我也總是想,別人的歹路卻未不必能是我的活路啊。
總之,此刻 A 捏緊我,盯住更衣室的眼神,就像那是一個吞食新娘的妖異空間。婚紗工作室的業務尾隨我出來,熟練的架起笑臉:哎呀,胸前空空也沒什麼啦,下次記得黏上 Nu Bra 就好了嘛。其實啊,好的業務帶你上天堂,好的胸罩讓你進得了教堂出不了臥房,這個月工作室最新推出三個包套方案,如果你是荷包蛋,打散重組加料就變成兩塊美滋滋的班尼迪克蛋;如果你本來就是大木瓜,我們保證讓妳熟透鮮甜卻不落果。
簡單來說,本公司是乳房料理魔術師,上菜那一刻,保證連新郎都吃不出食材原味喔!
方案一:新娘無長胸
自從代父出征,同行十二年的兄弟竟不知她為女郎之後,安能辨雄雌的木蘭就成為無長胸族群的典範。只是,典範總會移轉,現代木蘭出征愛情邊塞前的整裝行動是:東區買 Nu Bra,西區喝蛇湯,南區抽脂肪,北區做 SPA,任何一種能遠離自己的方法,就是靠近婚姻的方法。
名模 Heidi Klum 曾在「決戰時裝伸展台」中讚嘆 Nu Bra 的發明,隱形胸罩成為貧乳新娘的聖城麥加,自然起伏的乳溝絕不會有人指著你喊:「麥假!」我們相信 Heidi Klum,因為她是嚴肅且誠實的德國人;我們當然相信德國人,因為它是後起的資本主義國家,曾經被英國、美國、法國遠遠拋下,靠著紡織業,就能迅速咬住現代化的尾巴。超英趕美,這難道不是貧乳族的勵志故事嗎?有了紡織業,就有大躍進的希望。
科技與時尚始終不來自人性,而是人性的改造工程。
欲望在拉岡的眼裏即是修辭學的換喻,能指無止盡地移轉、漂浮,欲望必定永恆匱乏。Nu Bra 的廣告詞是這樣寫的:「讓女人不需要藉由矽膠隆乳手術,也能夠達到瞬間豐胸的效果。」我想,Nu Bra 的發明本身就是一則巧妙的換喻,將所有貧乳女孩在胸部注入矽膠的欲望過渡到看不見的胸罩上。只是,欲望創造欲望,在你還沒回過神以前,胸口就已經裹上一層又一層 Nu Bra,一峰還有一峰高,一如摩登大聖的面具,戴上它便無所不能,以為自己對命運有絕對的宰治權,卻總是忘記脫下後無盡的虛空感,以及伴隨而來的濕疹。「建議穿戴時間勿超過 8 小時。」你看,說明書不是說了嘛。
越是強大的權力賦予者,內裡越是脆弱,獨裁者的軟肋,特別需要私密呵護。粗枝大葉的友人Y,長期將號稱可反覆黏貼超過一百次的 Nu Bra 摧殘成日拋,苦惱多時,才發現原來她總是將兩片罩杯疊合收納,和著汗水雨水淚水,再撕開又是一幅印象派的光景。目瞪口呆之餘,我們來看看 Nu Bra 該如何保存:首先,請使用不含乳霜的清潔液,以指腹柔軟按摩,洗淨後妥妥收進無塵盒中。當然,穿戴前你得沐浴淨身,香水、蜜粉、身體乳液都會妨礙你與它緊密貼合。
最狂暴的關係往往最純粹,因為純粹,所以脆弱異常。「因此,黏性堅強的兩片罩杯,最好待在各自的宇宙裡,學習牛郎與織女,隔著銀河遙遙相望即可。」你說的是 Nu Bra 還是人啊?友人Y 矇矇懂懂。我慫慫肩,二者有差別嗎?
其實,前幾天讀到班維爾的一句話,我覺得很適合形容 Nu Bra 和女人的關係喔!友人Y 隨即慎重地朗誦出來:「啊!這麼多的隠喻,我像一切,只是不像我自己。」語畢,我們皆跌入莫名而悠長的悲傷。
如果欲望是隱喻,那麼 Nu Bra 便是被藏起來的喻詞吧?看不見的胸罩,最好在男人面前永遠保持隱形。還記得幾年前福斯廣播公司製作的《魔術師終極解碼》嗎?帶著面罩的魔術師在觀眾面前把魔術秀層層剝開,下場嘛,當然很慘,不僅觀眾不領情,扮演蒙面人的法爾.范倫鐵也成為魔術界的叛徒。
任何幻術都只能是幻術自己,當隱喻變成明喻,就成為最不性感的修辭學,失去詩意,也失去性慾。
方案二:圈地養牛法
你知道圈地運動嗎?憑著對歷史課本稀薄的記憶,我和友人A 勉強點了點頭。
好吧,以下容我簡單說明。中世紀的歐洲原來盛行「敞地制」,所有地主在收割季過後,都會撤除藩籬、柵欄等障礙物,抹除界限,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公共牧場,類似農村公社的概念。然而,十五世紀以後,毛紡織業壯大了起來,為了謀得更大的放牧地,貴族們靈光乍洩,改採圈地制,籬笆重新排列組合,不再撤除。無地可耕的流浪農民,有些丟掉了半隻耳朵,有些丟掉了整顆腦袋,有些丟掉了謀生能力,流浪進工廠,成為城市裡的無產階級。
「謝謝你幫我們補充歷史知識,但是,這跟婚紗包套方案有什麼關係?」
別急,正要開始說呢。這個方案是為乳牛新娘量身打造,貧乳族大概很難理解,集三千寵愛在胸口究竟有什麼可埋怨的呢?仔細回想,身旁應該都存在過這樣的朋友,每次中學運動會,她只要上場隨意跑動就能刺激男孩唾液分泌,該你接棒的時候,男孩們卻又或坐或臥,或偃仰,惟意所適,目光空洞。也一定有這樣的一個時刻,當她氣喘吁吁向你抱怨「胸部真大真討厭」,望著擱在桌上兩團奶白的人體碗筷架,你會氣得想掐住她脖子,把少女時代操場上的挫敗通通討回來。
一個乳牛新娘曾經這樣辯駁:她時常覺得過大的胸部並不與她互為主體,在某些時候,那種巨大的存在感甚至讓她自身的主體性逐漸消融。在由符號拼築的世界裡,胸部就是拉岡的大他者,主導所有發言權,以鬼魂的形式存在,玫瑰銅鈴眼的凝視。「到最後,作為一個女人,在凝視中,只剩下胸部,即其所代表的性慾與餵養意義,僅此而已。」
從敞地制到圈地制,羊吃人的私有制時代來臨,托馬斯.莫爾如是說:「綿羊本來是很馴服的,所欲無多,現在它們卻變得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比圈地更早,女性經歷了從襯裙到束腰內衣,標識了乳房吃人的私有制,身體即土地,隨人圈佔,界限分明。於是,被規訓的身體,應和無法馴服的欲望,再也不可能拆除的柵欄,精密算計的建築學,務必違背所有科學法則,重組器官位置,也重組了一個時代的審美觀。有趣的是,當束身內衣已經發展到「這太不科學了啊」的同時,一顆蘋果的墜落讓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女人胸前的兩顆蘋果卻還得如蔣公溪邊看魚,永遠力爭上游。
成也紡織業,敗也紡織業。
說了這麼多,希望你別覺得氣餒。大鬍子馬克思認為,圈地運動讓流浪的農民從土地中解放,把勞動力還給自己。所以啊,勞動一整天後回家,實在不想打掃,不妨反向思考,穿上束身內衣,綿軟軟躺著,作一個傾倒的優雅的 8,從掃把中解放,把勞動力還給自己。
方案三:女性主義大減價
如果聽完以上兩個包套方案,會有一種想捲起褲管當落跑新娘,或者乾脆砍掉重練投胎當男人的衝動,不用擔心,我們還有為新時代女性研發的特惠組合。是的,本公司一向堅持白海豚遇到國光石化會轉彎的經營理念,或者,說的比較專業一點,就是後現代去中心,沒立場就是有立場的概念啦!
偷偷告訴你們,乳房與內衣的多角關係真的讓女性主義者很頭疼。七月半多夢,一名叫 Tom 的第二波女性主義者從 70 年代穿越時空來打臉,詛咒我每天多幫一個新娘貼 Nu Bra 穿馬甲,就多下一層地獄。她撥動短髮,大聲罵幹,如果乳房是女性氣質的符號具,那胸罩就是女體在男性凝視中建築的監獄。
啊,這麼說來,我的工作就是獄卒了。
她撇撇嘴說,從乳房隆起成微熱山丘的那一刻,你就進入市場經濟,擁有又高又挺又尖的奶子,這一生的價值就完滿了。歲月催奶老,如果不嚴格控管身體,以水果來比喻的話,老掉的奶子就是放太久的木瓜,皮質皺縮發爛,搖搖欲墜,青春的水分都為繁殖犧牲,最後只能被市場淘汰。你看過水果攤後的大簍子嗎?擠滿了潰爛、賣不出去的水果,像極了老奶子的墳場。
「難道亙古存在的拜奶教,到公元 2014 年已經消失了?」我前思後想,對耶,不過陽具崇拜也還存在啊,男人也是很辛苦的吧!這番辯駁似乎惹怒了 Tom,她又吼了一句髒話,「你有看過男人每天用支架把屌高高束起,隨時保持勃發狀態嗎?就像《獅子王》最經典的一幕,老獅王高舉新生的寶貝兒子,然後百姓就膝蓋一軟萬獸朝宗了。」
語畢,Tom 在我胸前燃了一把火。「焚毀胸罩吧!」火光中,我感覺自己是一隻重生的鳳凰。
夢醒以後,我請了三天假才敢來上班。說句實在話,我再也沒辦法毫無愧疚的面對我的工作,每次幫新娘束胸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萬惡殖民主的打手,對眼前女體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殖民。所以,我特別推薦本方案,何不在婚禮當天讓乳房流動四散,對父權大笑三聲呢?除了低成本高折扣以外,月底前簽約,我們還送機票,讓你脫掉胸罩,飛往紐約參加一年一度的「裸胸日」喔。
我和友人 A 走出婚紗公司,什麼約都沒簽成,彷彿地獄人間走一遭,站在街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友人 A 拉開衣襟問,我們該拋開胸罩,回家對老公比中指嗎?我遲疑著說,可是 90 年代的後女性主義可能會要我們捧著乳房,享受身體表演與被觀看,才有辦法在意義爭奪戰獲勝啊!脫與不脫間,我想即中國詩人海子 1988 年的詩句:「我要在你火紅的乳房下坐到天亮」,隔年,他就躺在山海關的鐵軌上,讓火車碾過二十五歲的年輕身體。
當然,你可能會對這間神秘的婚紗工作室充滿興趣,急著在結婚論壇向網友詢問評價;或者,你也可能會責備自己一定是太閑了,才會耐著性子把這麼長的唬爛文全數讀完,並且發誓再也不看此人的專欄了。不過,寫專欄的確像擠乳溝,本來呢,甩蕩著奶子倒也過得無拘無束,編輯卻是想脫又脫不掉的魔術胸罩,時時拉拔提醒:「喂,振作,還有人在看呢!」
因此,關於胸罩的啟示,如果你要來問我的話,我絕對裝死以對,說得比較專業一點,就是羅蘭.巴特談的「作者已死」啦。畢竟,寫小說的男人未必不坦白,寫散文的女人也不盡然都可信啊。
【人妻/人欺解剖室】
該死的雙魚座,算紫微斗數只看夫妻宮,討厭魯迅追問「娜拉走後怎樣」,就像我們不該打探白雪公主有沒有和七矮人多 P,王子有沒有戀屍癖,只要他們 happily ever after 就可以。直到答應求婚後才明白,婚前準備,才是長長征途的開始。提到郊遊,小朋友們的背包會裝滿乖乖和 GAMEBOY;長大後,沒人告訴我結婚的旅途上該準備一把解剖刀,才能刨出真相的切片。
歡迎來到我的解剖室,這是一間婚/昏前準備概念店,最適合品嘗新鮮人妻沙西米,季節限定。
【顏訥】
1985 年來到世界上,台北與花蓮都是故鄉。中文所博士生,文學打工仔,寫散文也寫評論。受傷了喜歡把死皮一層一層扒開來看,寫作亦是如此,想剝開世界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