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其成形
──專訪周世雄《等我一億年》
周世雄有兩個形象,一個是帥氣斯文的型男,講話聲音緩慢而低沈,就像展場裡面的短片一樣,儼然一位深思熟慮的青年藝術家;另一個卻是會見本人時才能見到的模樣,看起來更年輕好動,說話速度飛快,有時有點好笑甚至有點機歪。
因為這個原因,我想放棄採訪藝術家的習慣,譬如談他的經歷、談他與其它藝術名家的關係。我知道如果這樣詢問,因為他太習慣於切換不同的頻道了,他早已有一套說法。周世雄說:「我已經熟悉這些行銷、網路與宣傳的過程。其實也不是說真的精通,但是這些都是由我親自去籌劃的。」
這裡隱含著一個問題,觀眾所看到的,不論是網路上的宣傳、展場的介紹,甚至是作品本身,究竟是周世雄的化身,還是周世雄選擇讓我們看見的?譬如周世雄說:「有些藝術專業的人覺得我的展覽介紹寫得太過通俗,但我覺得,在台灣美術館的性質是雅俗共賞的,我們每天都看到很多的媽媽牽著小孩走進來參觀。」 換言之,在周世雄看來,藝術(展覽)是有不同層次的。
我們不妨將整個展覽分成三個層次:自我、藝術與世界。通常第一部份最容易被人所注意,好比大家熟知的那種從小矢志創作因而與家人產生拉鋸的典型故事。周世雄也是這樣,他的家人曾經很反對他走向藝術:「那個要證明自己的心意,某種程度上成為我創作的動力。」但是問到有沒有一個特別的時間點或事件,決定要投身藝術,他說:「很難這樣講,我只是從小喜歡一些美的東西,自然而然就這樣發展了。」如果這只是一篇普通的藝術家採訪,故事只要擷取後面那段,以此來描繪一個倔強的藝術家對抗父母、最後贏得認同的感人故事。但是我覺得這兩段都很重要,因為周世雄並不想要被納入那個典型的模樣。
進入到第二層次,我們可以說這次作品是一個在藝術上處理「繪畫」與「油」關係的展覽,然後由此開展一系列細緻的藝術討論,譬如「油」畫取消了畫家描繪的過程、挑戰了繪畫靜止的狀態,我們當然可以討論這些,但如果考量的周世雄個人生命的歷程,情況可能更為複雜。油作為一個與家族情感相關的物品,跟油作為一個探討新的繪畫的手段,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我們不能必然假設有關係,但至少對我而言有一個聯繫是有趣的。當周世雄將繪畫的原料也就是油也納入創作的過程之中,他彷彿將自己的家庭也放了進來。並不是說,家庭可以作為一個創作的素材而已,而是說,藝術家製造顏料跟傳統產業製造油,都是創作,或至少是在創作過程中相關的環節。觀者可以直觀地想像這提高了油品(也是周世雄的家庭)的價值,但是如果想像周世雄曾經站在工廠之中,觀看各種儲備的油品,藝術此時又像是一個純粹(甚至近乎嘲諷)的形式,彷彿在說「只要框起來,這也可以是藝術。」
周世雄的展覽也有一種世界性的企圖,來自各地的人,面對這些油畫都能有一種體會。譬如在觀念上,觀者可能聯想到現成物的問題。這些作品究竟是繪畫還是現成物?作為現成物它們是取材自人工還是天然?我們當然知道機油是人工的,可是他們又引起我們對於石油的聯想,而石油與現代世界複雜的關聯,讓我們無法確定它的狀態,是一個動植物化石的質變,還是人類世界的產物?這讓周世雄的油脫離了具體事物的概念,成為了一個帶有啟示與創造的本源。但同時這又隱喻死亡的存在。啟示性的部分來自於石油作為一種物質的原初狀態,而死亡則來自於遺跡的展放形式。如巴比倫城牆的鏡面走道,還有棺材。這是一個憑弔的場合,一億年之後現在在場中觀賞的人,屆時顯然都將逝去,而石油仍是石油。
不論是個人、藝術或是世界,我們會發現每一個層次當中,又存在著不同的指涉。就作品而言,這是一個危險的挑戰,它可能反映作品的多譯性,也可能意味作品在觀者眼中無法凝聚。但是就人的角度,我卻覺得這十分的有趣。藝術的世界是混雜未定的,我們情感上想要找出一個確定的藝術家形象、一個可理解的脈絡。這確實也很重要,但同時我們也一樣關心含混,因為不論是個人、藝術或是整個世界,有太多事情無法化約或是歸類,就像是油一樣。只有它在容器之中,成為了形體,他開始了自己的生命,等待自己的死亡。一如莊子所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採訪快結束的時候,周世雄說:「我就是要用藝術創業」,此刻的他嚴然一個霸氣外漏的企業老闆,有著Peter Gay在《史尼茨勒的世紀》所描述那種積極奮發的中產個性。但也就在同一時間,我看到展場入口處那個舉重的雕像,如此艱辛徒勞的維持的一個完美的形象,又與我剛剛看到的神情完全相異。我知道這兩者之間–藝術家/創業家、關心藝術媒材本身/遊走在現實世界、做為自我/與得到肯定,有一段複雜的關係,就像是油與畫作為一種形式與內容極端的對立,我們既是凝視它本來的樣子,也是觀看它藝術的形式。而真正的周世雄可能在這兩者之中,或是兩者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