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時評：論文創產業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文創產業

幾個月前，路過公司附近的電影院，一張斗大的海報，宣傳著性感女星安吉莉娜裘莉的新片。抬頭一看，才發現台灣片商替它取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名字。

是的，這部動作片，就叫做「特務間諜」。

除非我家那本國語辭典是火星人編的，否則，根據本人查閱的結果，「特務」跟「間諜」，基本上是兩個意義完全相同的語彙。

同樣的話為什麼要講兩次呢？這是哪門子的行銷修辭？

於是我開始揣摩：假使政府核發的計程車證變更格式，持照人的職稱一律改成「司機運將」，就更能彰顯駕駛的專業嗎？倘若警廣正式改名為「警察條子廣播電台」，會否因為名字聽起來更威所以收聽率提升？假使我走進 Ikea，說我想買「湯匙調羹」，能不能確保一頭霧水的店員更迅速地指引我到正確的貨架去？我們甚至可以更大膽地問，如果有一部日本Ａ片的片名叫做「肛交走後門」，它會比一般的肛交情色電影更讓人好奇嗎？又或者它其實只是「真愛來敲門」的續集？

無獨有偶，前幾天本人有幸拜讀友人所批改的一篇小學生作文，也運用了類似的遣詞策略，敘事手法堪稱行雲流水：

「星期二去理髮廳剪頭髮 (Nani？你那顆鳥頭不是在西餐廳剪的嗎？)，碰到隔壁班的余誠沁 (為保護當事人，特以化名處理)，他說他爸爸去修車廠修車 (最好是火葬場也可以修車啦)，等下會帶他去大潤發逛大賣場 (講的好像上次去大潤發只顧著打麻將都忘了買東西一樣)，跟他一比我的人生好空虛 (跟作文本身相比，倒還挺充實的)。」

碰到這種廢話連篇的小朋友，真想問問他本人知不知道「蟾蜍就是癩蝦蟆」(不知道這句話點出何處的讀者，趕快連往 Facebook 加入「憂鬱少年」粉絲團吧)。

然而，比贅詞更不可饒恕的，則是不知所云。

前陣子有不少人轉寄作家張大春的一篇短論 ，文中猛烈的砲火，固然是在修理所謂「文化創意產業」的買辦與掮客 (對不起，我也「特務間諜」上身了)，卻也毫不掩飾他個人對於文化創意產業這一新詞的憎惡，惹得我身旁一狗票從事相關工作或就讀相關科系的親友同仇敵慨；要不是因為台灣正妹跆拳選手在亞運賽場上受辱的新聞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搞不好他們還會發動抵制大頭春的網路連署哩。

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些串連反斥張文的怨懟之情從而何來；另方面，我也同意張對於台灣藝文圈亂象的嗤之以鼻 (看到沒有？這就是「誰都不得罪」的最高境界，這招要學起來才能當行政院長喔)。不過，在雙方的隔空駁火當中，某件事情尚未釐清：「文化創意產業」到底是什麼東西？

為了把 Google 主機的運算能力留給那些真正需要的網友 (也就是朋友瘋狂轉寄當紅女星走光照片的時候老是被漏掉的可憐蟲們)，我先替大家把搜尋跟考據的工作做完了：「文化產業」一詞是 1930 年代以降，「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重點之一，然而該派思想家對於文化商品的輕蔑與資本主義走向的悲觀，卻又引發了不少爭論與質疑，後來亦有學者直指文化產業的概念太老派，既不能涵蓋數位媒體的新趨勢，又有許多假設奠基於國族文化政策與新古典經濟學邏輯，並不是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語彙，於是試圖以「創意產業」一詞取而代之。

單從這個脈絡來看，「文化產業」跟「創意產業」具備著某種承先啟後的辯證關係。在學術研究與產業發展的領域裡，這兩個名詞彼此互補，但也不無矛盾──前者具體但略嫌過時，後者時髦但含糊籠統。也只有咱們無師自通的台灣人，才敢把這兩個明明象徵著不同立場、不同用途、不同歷史觀照與不同研究取向的字眼，硬是鎔鑄成一個新的口頭禪，然後宣稱這是國內外大勢之所趨，前景看好商機無限云云。

這豈不是打迷糊仗？

不可否認的是，歐美先進社會，也有許多媒體人、公關人、管理人與政治人，成天把「創意產業」四字掛在嘴邊，像古裝劇裡刻板的出家人言必稱南無阿彌陀佛，不過那至少是基於宣傳或募款的需要。反觀國內的藝文有機體，市場萎縮、教育匱乏、供需失衡、評論失據、場地失修、法規失信、人才鏈斷裂、閱聽眾受限、政府箝制過多、財團資助過少、綁樁綁標歪風盛行，這麼多難關，這麼多大魔王，豈是光憑當紅流行名詞投入宣導與募款就能克服跟解決的呢？尤有甚者，還偏偏要在「創意產業」的前面冠上「文化」，以示品味卓絕身段脫俗，不知道在臭屁個什麼勁，大環境的冷漠與遲滯則依舊故我。一定要這麼務虛嗎？

發燒了，就去看醫生；下雨了，就撐傘出門。這叫什麼？常識。哪裡有問題，哪裡就應該改進；哪裡有路障，哪裡就應該有推土機。賣弄虛無飄渺的辭令，面對一片灰暗的未來猛畫大餅，對於事情有什麼幫助呢？更重要的是，一旦我們放任過度樂觀但定義含混的話語漫天飛舞，文字將就此喪失溝通表意的能力，淪為表象的金玉，遮掩內在的敗絮，只怕有一天，多少官樣文章、多少創意學程，都無法挽救業界原本尚有可為的凋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