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地獄,才能拯救自己:
評《新世紀福爾摩斯》第四季(上)
由柯南.道爾(Conan Doyle)寫成的鉅著中,那個活在廣為人知的偵探小說經典裡,超過一個世紀以來不斷為人探尋、崇拜、致敬與再創作的神探夏洛克.福爾摩斯,作為傳奇偵探的地位始終吸引著偵探、推理小說迷持續地閱讀與詮釋。
儘管百年來對於這位神探的故事所進行的改編並不罕見,夏洛克甚至兩度以小勞伯道尼俊俏的臉龐躍入大螢幕成為電影排行榜中寵兒,但英國 BBC 從 2010 年開始製作的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Sherlock)仍然是其中相當令人注目的一種。這不僅是因為作為影集卻有電影製作的高規格,也不僅是編劇在情節安排的巧思同樣具有偵探辦案的機巧,在大量與原著致敬的細節中又不時翻出令人驚喜的創意,更因為在這個系列裡,我們看到了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
迷人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作家唐諾曾經認真地打趣說,若將討厭福爾摩斯的人列為一張清單,那麼柯南.道爾就算不是第一名也至少是第二名。事實上,柯南.道爾一直都有更想做的事情,而與福爾摩斯周旋日久,嚴重影響了他創作歷史小說的計畫,也使他無法專心參與政治、關心對外戰爭等大業,因而亟欲將福爾摩斯賜死,在經濟需求、讀者期待與個人志業之間拉扯掙扎。
據《柯南.道爾的一生》這本傳記作者約翰.狄克生.卡爾(John Dickson Carr)所言,福爾摩斯的誕生與成功或許純屬意外。起初是為了貼補家用,寫作雖是個小而有用的副業,卻畢竟沒能讓他聲名大噪。1883 年,《康崗》(Cornhill Magazine)這本只刊登文學佳作的雜誌接受了他投稿的短篇小說〈漢巴考克.傑佛森之宣言〉(“J. Habakuk Jephson's Statement”),是他在寫作上第一項重要的成就。但他意識到,若想在文學界取得一席之地,他必須撰寫一部長篇小說才行,而為了盡興揮灑他腦中那些澎湃的奇想,那必須是某種更銳利驚人且更新鮮的小說形式。
彼時正是偵探小說作為一種類型文學逐漸凝成的時期,當時偵探小說尚未定型,發展的方向非常模糊,幾乎是一個人就有一種寫法,甚至時常與其他類型小說的領域重疊。柯南.道爾受到了法國作家加博里約(Emile Gaboriou)筆下的勒寇克(Le Coq)警探的啟發,也接觸過威奇.柯林斯(Wilkie Collins)筆下的卡夫警探(Sergeant Cuff),更不用說愛倫.坡(Allan Poe)這位偵探小說之父對他的影響了。幾乎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何不寫一部偵探小說?」那便是後來一切的起點了。
但嚴格說來,柯南.道爾的成功也並非全然憑著散漫的運氣。他為那些偵探故事定下的筆觸,得益於從母親那邊學習的歷史故事,而家族的友人布藍.查理士.華勒醫生除了直接影響他日後學醫,更透過不可知論的宗教態度啟發他的科學心靈。更重要的是,在愛丁堡大學就學期間,約瑟夫.貝爾醫生,一位如同診療室中的偵探的導師,幾乎可以被視為福爾摩斯的原型。
福爾摩斯的誕生與風行,是一個出於解決經濟匱乏的動機,始於偶然的靈感,基於深厚的醫學學養、歷史興趣與科學精神的筆觸,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與要求,以及雜誌主編超標的稿費所吸引,因而無奈又半推半就地延續了長達四十年的系列創作。(根據傳記的記載,柯南.道爾為了讓《史全德》雜誌(Strand Magazine)的主編打消邀稿的念頭,將稿費提高到不合行情的程度:一千英鎊寫 12 個短篇故事!但是對方仍二話不說地接受了。)
我們透過這些背景故事幾乎可以了解,柯南.道爾多少是為了滿足讀者閱讀口味而寫出福爾摩斯的,作為此一類型的小說,把重點放在經營眾人期待的、置身舞台上的偵探在辦案過程中的機敏,可說是一種職業道德。這樣的背景,註定了在故事中大顯身手的是以偵探推理、辦案時可見的詭計和死法、科學辦案的精神,以及作者穿針引線的智力演出,人物的情感與記憶方面的發展,即便不是毫無著墨,終究只是錦上添花,並非此一類型小說的主要任務。
所以,請容我大膽地這麼說,《新世紀福爾摩斯》第四季是解剖夏洛克人格的一季,而這完完全全是《新世紀福爾摩斯》翻出的新意,是改編原著向柯南.道爾致敬以外,一個突破原有框架與視域的創造。《新世紀福爾摩斯》中的夏洛克,與柯南.道爾原著中的福爾摩斯,形成一個鮮明的對照,前者大舉地將企圖心放在那深不可測、躲藏在布幕之後不為人知的內在世界。
小寫的神探
何時我們腳下所走的路變成了枷鎖?
何時這條路,
變成了只能通往一個終點的河流?
死神在薩邁拉等著我們大家,
但我們可以不去薩邁拉嗎?
《新世紀福爾摩斯》的英文劇名 “Sherlock”,是一把往人格內在挖掘的鑰匙,從大寫的福爾摩斯(Family Name)中溢出,縱身一躍,改以小寫的夏洛克(First Name)示人(原著中其實甚少以 Sherlock 稱呼福爾摩斯)。從本節開頭摘自第四季第一集《六座柴契爾夫人像》(The Six Thatchers)中的引文可以發現,那一個聲音低沈、神情憂鬱,多愁善感地喃喃自語的夏洛克,是原著裡幾乎看不到的陰暗面,而那個關於「人是否能改寫命運」的提問,無疑將這個系列的格局提到了哲學的高度。
早在好萊塢版本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中,偵探故事就在奇詭的犯罪與辦案的主線之外,開出另一條通往神探的心靈之路,劇中福爾摩斯與華生(John Watson)之間共同冒險犯難的情誼是相當令人注目的元素。以關注電影、戲劇、小說與流行文化中的性別議題著名的施舜翔,就曾藉由男性的兄弟「情誼」,與男同性戀的「情欲」這兩者的內在連續性,予以詮釋這對神探與助手之間曖昧的關係。
但是,在這一個隱含的情欲面向以外,我們仍可以看到另外一番風景。特別是在《新世紀福爾摩斯》的改寫中,我們看到編劇善用「心靈殿堂」(Mind Palace)這個元素體現夏洛克的內心世界。儘管故事中的的心靈殿堂大抵是在案件出現難題時,扮演著夏洛克抽絲剝繭、精采演繹前因後果(context)的思維顯影劑,但在第三季末尾的《最後誓言》(His Last Vow)中,當夏洛克捱了華生的妻子瑪麗(Mary Morstan)精準的一槍後,在因創傷出血的休克之前又再次進入了心靈殿堂(這裡或許說「墜入」更為貼切)。
這一次,我們看到了被撕裂的夏洛克,蒼白而痛苦地遇見哥哥邁考夫(Mycroft Holmes),提醒他得趕緊在這記憶寶盒尋找能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東西,以免被緊接而來的休克奪走性命。然後,我們看到夏洛克通過心靈中密布的房間打開了其中一道門,是紅鬍子(Redbeard)──那條紅棕毛色的狗,那時他拾起了童年的笑容,輕聲細語溫柔地輕撫兒時玩伴。不久卻因休克的痛苦襲來,他開了第二道門,那裡等著他的是被囚禁的莫里亞蒂(Jim Moriarty),催促他擁抱死亡。
若不是因為莫里亞蒂那一句話的刺激,夏洛克的故事或許就要畫下句點了!他說,夏洛克的死亡勢必讓約翰感到痛苦,沒有夏洛克在身邊,約翰必將遭到危險。這讓原本已攤倒在地、失去氣息的夏洛克重獲生命,終於他掙扎起身,得以逃出死亡的牢籠。
很明顯,第三季這個橋段凸顯的並不是辦案時大秀機敏的神采,邁考夫在心靈殿堂中的一句「東風來了,夏洛克,要吹向你了」迎來的是夏洛克兒時的純真、最強大的對手與最深的恐懼、以及偵探生涯中最得力的助手與誓言守護的朋友。在夏洛克意志薄弱、毫無掩飾的時刻,他心靈世界中最真實的存在便趁虛而入地顯現了。
華生不僅是作為神探助手和朋友而與夏洛克彼此吸引,這一段關係如同東風象徵的死亡意象、紅鬍子象徵的純真以及莫里亞蒂象徵的求生意志,共同「體現」、「形塑」著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人格。心靈殿堂的意義,因而不只是編劇神化夏洛克的手段,在第四季中,我們將看到神探夏洛克前所未有的「人化」,故事將把前三季成功塑造的英雄形象徹底顛覆,或者說,它將告訴我們這一切的前因後果,那些關於夏洛克這個人的秘密,而不只是作為一位受人崇拜的偵探事蹟。
這篇影評的中、下篇,將以「東風」與「紅鬍子」為線索,深入分析《新世紀福爾摩斯》第四季如何為我們揭開夏洛克的人格面紗,我們將看到,在夏洛克堅硬的外表與冷靜的智力背後,藏著不為人知的過去,以及約翰.華生、莫里亞蒂與夏洛克作為心靈世界中的三位一體。
註|本文有關柯南.道爾傳記資料與原著小說引文,皆出於《福爾摩斯探案全集》(臉譜出版,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