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樂在此完結與重生——陳德政談 OK Computer 二十年

〔 文｜陳德政 〕

其他專輯或許會創造更高的銷售量，但二十年過後，《OK Computer》會被視為 1997 年最關鍵的作品，它將搖滾樂帶向前去，而不是重新改造過去的經典。

——Mojo 雜誌（1997 年 7 月號）

如今當我想起《OK Computer》，最先想到的其實不是上述這些溢美之詞，甚至也不是專輯裡的音樂，最先映入眼簾的，反而是主唱 Thom Yorke 當時的樣子——他把一頭染金的長髮剪短了，恢復原先的髮色，整個額頭露了出來。

當時的他還不到三十歲，還是很年輕的，一大一小的眼睛左右不對稱地掛在臉上，這個特徵與現在的他倒是沒有改變，除此之外，當你看見 2017 年的 Thom Yorke，幾乎很難察覺那是 1997 年的他老去之後的版本，現在的他比較像是一個新的角色，出現在 Radiohead 生涯後期的敘事裡。

衰老之於 Thom Yorke 是破壞式的，他毫不避諱歲月在臉上刻畫出的各種怵目驚心；他擁抱它，甚至刻意放大它，譬如替雜誌拍照時扮醜，那醜陋的形態猶如《花都魅影》裡的 Denis Lavant。別忘了，他曾在〈Paranoid Android〉裡這麼唱著：「Ambition makes you look pretty ugly.」

新專輯《A Moon Shaped Pool》在去年問世，隨之而來的世界巡演，Radiohead 出人意表地將成名曲〈Creep〉再次塞入歌單裡，這首 1992 年的舊歌，誕生於西雅圖 Grunge 風潮的高點，那「安靜—暴烈—安靜」的曲式，以及歌詞描述的局外人身處群體之中那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都很難迴避與 Grunge 首席樂團 Nirvana 之間的比較。

偏偏，Radiohead 是個來自英國牛津的樂隊，他們花了許多氣力，藉由實驗性濃郁的《OK Computer》來撕掉「英國版 Nirvana」的標籤，然後再花上更多時間，試著讓世界遺忘了〈Creep〉。這兩年，他們在演出現場將這首歌召喚回來，不單是為了「服務歌迷」而已，整個樂團勢必經過一次內在轉變的過程（transformation），伴隨著團員們（主要仍是 Thom Yorke）外在形貌的轉換（transfiguration）。

當你不再是過去那個自己了，或許就有辦法重新演唱他的歌。

這種不斷把自己忘掉、想起、再忘掉的歷程，正是貫穿 Radiohead 生涯的中軸線。其實所有精明的創作者都是一樣的，要不是改變說故事的方式（譬如新的唱腔或者編曲風格），就是改變自己在故事裡的位置，要不然，就改變那個故事本身。

Radiohead 的故事寫到 2017 年，基本上連標點符號都算塵埃落定，《OK Computer》在搖滾史的地位已牢不可破（英國的《Q》雜誌在 1998 和 2006 年舉辦的讀者投票，它都被選為史上最佳），而專輯裡對未來世界的設想或是警告，也幾乎全數成真：人與機器的對抗、網路世界的空洞化、資本主義對個人無孔不入的監控，這時我們總會聯想到〈Karma Police〉的那句：「This is what you’ll get.」

此外，〈Fitter Happier〉面無表情的機械化男聲，不就是二十年前的 Siri？他提醒你一週記得到健身房運動三次、多吃健康食品，也提醒你，別在公眾場所哭泣。

二十年前，我和大一的室友騎著摩托車到天橋底下的光華商場組裝個人電腦，再過幾年便是讓人既期待又敬畏的千禧年了，人類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如此依賴過科技文明，卻同時擔憂著它可能造成的後果。二十年後，電腦 OK 與不 OK 的地方我們都很清楚了，然而，它統治我們生活的能力，讓人們對於電腦不 OK 之處也只能概括承受。

音樂向來與科技的發展互為依存，1997 年剛好進入數位音樂時代，完整專輯（所謂 full-length）的概念遭受數位單曲的強烈衝擊，樂迷新養成的「抽取式」聆聽習慣，使專輯的存在變得碎裂化，可是《OK Computer》恰恰是一張必須從頭聆聽到尾的作品，當其他 Britpop 紀元的同輩復刻著過往的英倫之聲，Radiohead 決定要創造一張屬於當下，也能代表當下的作品。

某種意義上，以深邃的吉他旋律為主體的大敘事概念專輯，在《OK Computer》裡完結了，緊接著，他們在公元 2000 年的《Kid A》徹底埋葬了吉他，把電子樂器搬到舞台中央，而後十多年，再慢慢地，很有技巧地把吉他迎了回來。

重新造林，必先毀滅森林，《OK Computer》正是 Radiohead 點燃的那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