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選片｜
《美國動物》：我們都想偉大，卻都那麼平凡

作者BIOS 選片

日期17.09.2018

2004 年，川西瓦尼亞大學（Transylvania University）圖書館發生一起搶案，這所位於肯塔基州第二大城萊辛頓（Lexington）的學校遭到四個年輕人共謀闖入，他們以電擊棒攻擊當時負責管理特殊蒐藏館的管理員 Betty，並將她綑綁在地，動手開始搬運館內的美國國寶——奧杜邦《美國鳥類》及達文西《物種起源》。

為什麼？這或許會是許多人的第一個問題，來自中產階級家庭的他們並沒有生存危機，為什麼卻策劃了這場劫書變現的行動？這個問號，也同樣浮現在導演巴特林頓（Bart Layton）的腦海中。一直以來擅長將雜揉紀錄片與劇情片手法，他對這個故事深深著迷。得知四位搶劫的青年 Spencer、Warren、Chas、Eric 服刑期滿，開始接觸及挖掘他們的動機。結果，他們緊張到無法呼吸、弄錯逃跑動線、把名畫摔到地上。拙劣業餘的搶劫表現終究搞砸了一切。

於是《美國動物》這部能用一句話說完的電影拍成了：這是個一群不太聰明的年輕人搶劫名畫失敗的故事。然而巴特林頓卻在以劇情片手法再現那個世界的同時，也將鏡頭對準了現實生活中那四個剛刑滿出獄的青年。四個真實人物的自白，並置虛構敘事裡還年輕的他們，讓觀眾產生同情的理解：這不只是一群中二病傻蛋的軼事，還是這整個世代的心事。

巴特林頓選擇以纖細敏感的 Spencer 為主要出發視角，他有溫暖的家庭、一身畫畫的才華，生活簡單幸福，但這種「沒什麼煩惱」的狀態，卻反倒成了最困擾他的狀態。他爬梳那些歷史留名藝術家的創作年輪，發現他們都曾經歷過某些人生的悲劇、承受巨大的痛苦，梵谷最終結束自己的生命、莫內瞎了眼——而我呢？我無憂無慮，很會畫畫。

在這種隱隱嚮往悲慘人生的狀態下，他和玩世不恭的朋友 Warren 廝混，到冷藏庫偷肉、聽他滿口機關槍般的幹話「你知道美國人一年丟掉多少食物嗎我們是在減少浪費拯救這些最後會進到垃圾場的肉」，然後一邊被倉管人員拿槍追趕，一邊衝上車抽大麻高唱 Tommy James and The Shondells〈I’m Alive〉。

我活著！／我正呼吸著今日乾淨新鮮的空氣／我活著！
我是真實的！／我能嚐到摸到看到感覺到／我活著！

I'm alive! / And I breathin'clean fresh air today / I'm alive!
I'm real! / I can taste and touch and see and feel / I'm alive!

對 Spencer 和 Warren 來說，要在這樣的驚險、刺激中，他們才能深刻感受到自己麻木的肉體和心靈還在呼吸。什麼都不缺，卻感覺什麼都沒有，這個世代唸經般不斷複誦「做自己」、「每個人都很獨特」的口號，為什麼我們還是感覺自己如此平凡？若能幹件大事，是不是能讓自己的生命有更鮮明的印記？

在電影後段，真實的 Spenser 和詮釋他的 Barry Keoghan 有過一次錯身的機會，他們交換眼神，那眼神不像彼此責備，反倒比較像一種理解。而我終究在真實的 Warren 最後的自白中感到一陣鼻酸，身為當年出手傷害管理員的人，他後悔至深，一句 You’re not special 是他最殘酷的體悟：除了那些我們能看到的 1% 的不凡，原來大多數人的生活注定要如此平凡。

電影裡選用大量六〇、七〇年代歌曲，除了〈I’m Alive〉之外，還有 Donovan〈Hurdy Gurdy Man〉、The Doors〈Peace Frog〉、Leonard Cohen〈Who By Fire〉等，幾首配樂運用的時機都相當扣人心弦，去掉對白、只用音樂和畫面說故事，這四個年輕人的心情，和那些來自人權與自由意識高漲年代的歌曲緊緊連結在一起。

《美國動物》無疑是巴特林頓在 2012 年《冒充者》之後的另一部傑出作品，無論演員、配樂、美術都在水準之上。擅長演繹細膩敏銳心靈的《聖鹿之死》、《敦克爾克大行動》Barry Keoghan，及痞感不羈的《特攻聯盟》、《X 戰警》Evan Peters 演技值得留心；來自《怪奇物語》的藝術總監 William G. Davis 也為這部片打造了精彩的奧杜邦《美國鳥類》氛圍。

你宣稱有點什麼了不起的／一些被你稱作獨特的東西／但我已看穿你的自憐自憫／當淚水從你的臉頰滾落

And you claim you got something going / Something you call unique / But I've seen your self-pity showing / As the tears rolled down your cheeks

《美國動物》結束在 Rodriguez 的這首〈Crucify Your Mind〉，實在選得太好了，坐到最後把這首歌細細聽完，這部電影也才完整。

小記：

現實生活中的 Spencer 出獄後留在肯塔基州作畫，專長畫鳥。那個曾經深信藝術家必須經歷痛苦的年輕人，在人工自造痛苦後的作品，不知是否如他所願的有了更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