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卡霍談《新橋戀人》:一無所有的人,如何去愛

李歐卡霍談《新橋戀人》:一無所有的人,如何去愛

作者電影啟事
日期30.11.2018

1991 年上映的《新橋戀人》,故事敘述富家千金米雪(茱麗葉畢諾許 飾)離家出走,在巴黎塞納河上最古老的「新橋」(Pont-neuf)遇見雜耍賣藝的流浪漢阿列克斯(丹尼拉馮 飾),寂寞、彼此需要,兩人之間產生緊密戀情。但米雪患了嚴重眼疾,視力逐漸消退,也越趨依賴阿列克斯。當米雪家人在整個巴黎貼上海報要找到她,阿列克斯卻因為害怕失去,而做出難以挽回的行動⋯⋯。李歐卡霍細膩展現愛情裡的偏執、激情、依賴、貪婪,進而探求愛的本質,讓本片成為《電影筆記》筆下「法國電影聳立起的山峰」。

新橋戀人 李歐卡霍 茱麗葉畢諾許

新橋戀人 李歐卡霍 茱麗葉畢諾許

這部片傳奇之處,一當然是李歐卡霍與茱麗葉畢諾許的關係。拍短片和寫影評起家的卡霍,以第一部長片《男孩遇見女孩》(Boys Meet Girls)樹立口碑,第兩部長片《壞痞子》(The Night is Young)贏得好評,他和當時擔任女主角的茱麗葉畢諾許陷入愛河,這段戀情延伸到第三部長片《新橋戀人》裡。丹尼拉馮幾乎擔任所有李歐卡霍長片的男主角,而他在這三部電影中的角色都名為阿列克斯(Alex)——也就是卡霍的本名。拉馮彷彿卡霍替身,在電影裡替他好好愛了一場;而卡霍電影語言及劇情安排之成熟,加上畢諾許演出之精湛,成就《新橋戀人》愛情電影裡的地位。

二是本片耗費的鉅資。至今仍讓人驚訝的是:誰也沒想到一部愛情片居然會這麼昂貴。因拉馮意外受傷,巴黎市政府又只開放新橋十六天,劇組最終決定在南法搭一個假的新橋。自 1988 年開拍停拍又復拍,拍攝期拉長到三年、預算提高到史無前例的 1.6 億法郎,成為法國電影史上耗資最鉅的愛情文藝片。這份鉅資,成就了卡霍再難一見的愛情宇宙:即使在此之後李歐卡霍讓投資人懼怕不已,八年後才推出毀譽參半的《寶拉 X》,但《新橋戀人》留下的印記已無可取代。看著兩人在地鐵間奔跑、在新橋上襯著滿夜煙火充滿愛意地雙雙飛舞,我們確認了一個切心剖腹,屬於卡霍的愛情故事,而那確實是與巴黎意象難分難捨的。

新橋戀人 李歐卡霍 茱麗葉畢諾許

藉《新橋戀人》數位修復重新上映之際,我們取得卡霍 1991 年於《Les Inrockuptibles》的訪談授權,聽他如何談電影,開啟這段與電影的關係。

你和電影的關係是什麼?你是一個積極去戲院看電影的人嗎?

喔是的,當然。我在 16、17 歲的時候特別愛去巴黎的電影院看默片。當時我深信默片是為我而拍攝的。我可以不用說話,藏身在戲院的椅子裡,不帶著任何自身的經歷而觀賞。這段狂熱期沒有維持很久,大概兩、三年,但我真的很常泡在影院裡,宛如沉睡了 17 年,突然覺醒了,終於發現了屬於我的世界。

有特別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一夕之間沈溺於影像?

那個時候我才剛剛抵達巴黎,在聖安德烈藝術館觀賞一場午間放映。我還記得是一部老片,在觀看的當下我這麼告訴自己:「有一個人很久以前知道我某一天會來這間戲院,所以他拍了這部電影來改變我的人生。」離開戲院的時候,我在馬路上找到了一張 500 法郎的大鈔,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第一部電影的資金。」之後與電影有關的事就這樣迅速地展開了。

在這段期間,什麼因素讓你決定要看這些片?

我的朋友 Elie Poicard 讓我對電影起了興趣,很快就陷入了。在維多(King Vidor)的作品裡發現莉蓮吉許(Lilian Gish),你就會去找她和格里菲斯(D. W. Griffith)的電影,然後又開始看格里菲斯的其他作品……諸如此類,我就看了數量龐大的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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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卡霍和茱麗葉畢諾許在《新橋戀人》拍攝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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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電影導演出身學院派或是業界打滾多年,就我們所知你一開始是在《電影筆記》上寫稿,然後在巴黎第六大學選修一些影評人像是 Daney、Toubiana 的課?

沒有這回事。我知道巴黎大學有免費電影放映,所以我是去看電影,並不是那邊的學生。有一天,我忘記是 Daney 還是 Toubiana 了,因為我其實沒有跟他們講過話,突然找我,跟我說可以在《電影筆記》寫文章賺一點錢。我說好,然後寫了一篇史特龍(Sylvester Stallone)電影的影評。其實我在那邊的產量不多。

你拍電影的生涯,還有什麼其他的學徒經驗嗎?

沒有。我本來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宣傳海報張貼的零工,從那邊半騙走了薪資,買了一台寶萊克斯 16 釐米攝影機(很棒的攝影機,我現在都還留著)。我原本幻想用它來替一位我心儀的女孩拍攝電影。幾乎整部都在我的住處拍攝,原本是一間幫傭所住的房間。這部片叫《夢中的女孩》(La Fille rêvée)。影片一開始,女孩躺在房間的床上,從惡夢中醒來……老實說這是不好的經驗,對我和對這位女子來說,都是有點驚恐的嘗試。我發現因為她,我可能沒辦法拍攝完成,因此我刊登了廣告,特意徵選了一位一點都不吸引我的演員來代替。我試著提起勁繼續拍攝,其中一個中國餐廳的景,我們將放映機放在餐桌的上方,餐桌正在上甜點「火焰香蕉」。結果放映機就爆炸了,餐廳的窗簾都著了火,四處都是吼叫聲,簡直就像是迷你版的《火燒摩天樓》。這個拍攝的小冒險也因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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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橋戀人》拍攝現場。

如果不考慮《新橋戀人》資金上的問題,這部電影從一開始的構想到最後完成的樣子,為何有如此巨大的改變?

一開始的構想是拍攝一部自由的電影,讓演員跟我都可以感到自由,活得自由之外,想拍攝就拍攝,這樣的概念。如果我們用超級 8 攝影機就可以辦到,但最後,我還是用其他方式拍攝完成。那是另外一種的自由感,因為我們因此還坐了幾次牢……。所以說,這就是人生吧我想。

《新橋戀人》一開場,流浪漢們被送往收容所這景,這是你提到所謂的自由拍攝嗎?

不,那的確是這部電影可能遭遇的錯誤解讀:直視現實,而不是模仿現實。我聽一些人說這部片已經分裂了:一部分是紀錄,一部分是故事。一派胡言……。自由的意義並不在於把原本架在吊臂上的攝影機扛上肩,自由是看待事物的方式。對我來說,無論我是在拍攝沉思中、真實世界裡的流浪漢,還是在一個巨大佈景裡由演員詮釋的、煙花雨下瘋狂跳舞的假流浪漢,我所看待的方式都是一樣的。

你對破碎的、被遺棄的邊緣人物特別感興趣,是否是因為你覺得現在的電影太乾淨、太「無菌」?

電影、電視、媒體、思想……他們就像是躺在太平間已經清洗過的屍體。在拍攝完《壞痞子》之後,我完全失去導演的方向。我們決定要沒有任何計畫地重新開始,這也可能是為什麼後來拍攝變得很瘋狂,很「嗜血」。我想處理跟愛情有關的電影,沒有妝髮、沒有什麼像是電話啦之類的道具,或房間裡的一個床這種。我想拍攝的愛情是處於一種原始的狀態,沒有任何陷阱心機……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已經知道如何愛人,卻突然發現另一種愛情,宛如無法辨認的病毒擴散全身,會啃嗜身體和靈魂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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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卡霍。

我們被理性所吞噬,而這些「理性」是會殺人的。有個作家這麼說:「你無法因為理性而生小孩,而必須在交媾的時候進入譫妄、狂喜的境界。」所有的事物都應該是這樣,無論是電影還是相遇。民主的世界給了我們一種獨裁式的理性,幾乎控制了所有的事物,很多時候反而造成了更多憤怒。尤其是年輕人開始「理性的搖滾」、「理性的電影」…..現在甚至得戴著保險套做愛,如果不想要被傳染疾病。這我當然可以理解,我也想要享受健康的生活。但是更廣義來說,保險套已經遍布四方,不只在房間裡了,我們根本是住在一個巨大的保險套裡。所有那些關於心靈衛道、洗淨靈魂的狗屁倒灶,他們都讓我覺得很噁心。

當你說你討厭這個世代,那是一種虛幻的感覺,還是你能夠特別舉例說明?你有特意從這樣的理性世界中逃離嗎?

我常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混亂的局面,不確定那是有意識還是無意造成。這是一種「不想要在美麗的草地上野餐」原則,這是將自己對「危險」、「不完美」敞開心房。這個時代,大家都對錢著了迷。很多人覺得一部電影若花了很多錢製作,它一定會是完美的。不,《新橋戀人》一點都不完美。它是「活的」,更重要的是,它是「開放的」。這部電影背後要說的是人類的慷慨之心,在拍攝時期,我看見了茱麗葉和丹尼為了拍攝而陷入的痛苦,唯一能解放我們的就是慷慨。「電影」這個媒介,有一點像是影子裡的軍團,它是對抗世界的一個形式,有時候有點像自閉症。但這個形式被投射出來的時候,它會是慷慨激昂的,以至於它必須得爆炸,進而灑了一地,變得沒有那麼美麗、乾淨。這就是我所謂慷慨的意思。當電影在花錢的時候,人們覺得我們從他們身上偷走東西,浪費納稅人的錢。以我的經驗,甚至還會不小心讓自己被逐出自己的作品名單。藝術是一種粗鄙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是這樣。

媒體撰寫了很多不少關於《新橋戀人》的報導。你有何評論?

為了茱麗葉也為了我自己,我把這部電影帶到了很遠的地方。為了一同參與這部片的人,為了《新橋戀人》這故事的主人們,也為了那些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碰到面的男人、女人,那些看了這部電影會像是照到了一面心鏡的觀眾們。

#卡霍 #新橋戀人 #電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資料提供東昊
圖片提供東昊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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