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氣少年少女|狂の過敏源:Leo 王的音樂妄想與關係偏執
BIOS monthly 閱讀專題【病氣少年少女】,複習成長中的病症,以閱讀治癒疼痛、以創造縫合傷口。邀請設計師李君慈、小說家蕭鈞毅、音樂人 Leo 王,從外傷到隱疾,細細理解他們生命的紋路。因為有點病,也讓他們獨有天賦,持續保有一心一意的執著。創作路上,意一堂根據患者的作息與五行類型給予處方,讓這條路走得更遠更長。
照片以外的他很少笑開,幾乎是一張撲克臉。
他小時候有個關於撲克的故事。「我很喜歡問老師問題,老師就覺得我是怪咖,可能會討厭我,因為我一定要追問到底。小學一二年級跟一個老師爭論,老師說應該是念做『ㄎㄨˋ克牌』,我說是『ㄆㄨˇ克牌』,我就跟他提出疑問,結果他很武斷的告訴我說不對是ㄎㄨˋ克牌!後來我去查資料才發現我們說的都不對,應該是ㄆㄨ撲克牌。其實就是很無聊簡單的小事,但我從小開始就對於那些願意跟我開放討論的老師們充滿感謝;同時說真的,對於那種愛面子常常硬凹的老師實在是有點嗤之以鼻,坦承無知才是知的開始,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才對。」
其實,他不在乎輸贏:「我只是想知道答案是什麼。」
在很多人眼裡,Leo 王一直「有點怪怪的」。小學近視帶著弱視眼鏡,因血友病不能受傷流血,上學都戴著厚重的護膝。長大以後,台大肄業,從巨大的轟鳴轉系夜貓組,別人饒舌都是妹酒車和滿滿牛肉,他卻一直慫恿人家逃學逃家。
「血友病就是會流血不止,割了一刀會一直流,所以其實小時候我就知道我不一樣。那時一直有補償心態,想說我在這個地方上我有缺陷,不能出去玩、碰撞、打架,那應該我有某方面會補回來吧?」
雖然不一樣,他沒有自處琢磨的階段:「你就是要覺得,你就是不一樣。」加強頓點再說一次:「我,就,是,很,不,一,樣。」
BIOS monthly【病氣少年少女】最終幕,從 Leo 王的《無病呻吟有情抒情》談起,相伴身體的疼痛,生活的無病呻吟也是必須正視的隱疾。
無病呻吟,會痛要說
「有些饒舌歌手的歌不知所云/讓人聽了不知所以 I'm so sorry 就是我/為賦新詞強說愁,為了自己當個小丑/逗著自己笑了好久,哈哈哈」——〈無病呻吟 feat. 蛋堡〉
「以前我很喜歡叫大家不要去上學,但我現在比較沒有那麼片面的鼓吹什麼立場,畢竟這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我只是希望那些本來就有計畫但是被學校耽誤的朋友,我可以推他們一把,就像當初誰推了我一把一樣。無病呻吟是我自己有時候的狀態;是我有時候消遣某些古時候的詩人在吟詩的狀態;是我覺得當代一些人的日常的狀態,生活中很多小事會被放大。」hmmm⋯⋯但這首歌都在講打手槍欸。「對啊,打手槍也是無病呻吟,因為就⋯⋯一定也會無病呻吟。」
他的創作都是第一人稱,以生活經驗出發,新專輯《無病呻吟有情抒情》裡更貼近微觀小事:漏水的房間、飛機上遇到的奧客、 Morrison 的走失。專輯捕捉許多生活中原本微不足道的片面:「我覺得跟大家手機成癮的這個現象有關係,會反映在流行文化,以及大家看待時事的方式,真的為了吸睛一切變得更加的聳動以及速食。我覺得我的作品在題材上普遍比較清淡,是一種無聊當有趣,都是我自己的直接的感覺,不會很煽情。」
不像戰後嬰兒潮聽著搖滾樂深信 Love & Peace 長大、也不像現在小學生人手一台 iPad 經營抖音人人立志做網紅,Leo 王出生在 1993 年,沒有 Pokemon GO 只有溜溜球,成長路上都在父母期望下追求成績。這樣的一個人長大後卻在大人眼裡崩壞了,除了音樂以外的一切都有點頹廢。「我覺得這是這時代的一個註記,大家可能沒有什麼痛,但其實沒有痛當然是很幸運的,所以如果內容不是關於痛那應該找到其他有趣的地方或是偷渡一些訊息。」
「《無病呻吟有情抒情》是自然,一個人是有感覺的,說出來比較好。」他說所謂呻吟,就像貓狗不會說話,也是會「該」,是一種基本發出聲音的能力。
神經男子的深情
因為很多情,對很多事都過不去,像是出國什麼都可以掉只差腦袋還在的〈五千塊〉:「我的神經質一直很困擾我,跟春艷出國那陣子掉了五千塊,其實想想再賺就有,但我就會很執著、陷進去自己的迴圈,我真的掉了嗎?掉在哪?幹還是被偷了?其實真的也沒什麼,但心裡就會卡住。結果我寫出來就順利把它放下了,這是我的抒情。」
「有好多雙眼睛在看我/他們竊竊私語討論甚麼/為甚麼對他們討論甚麼會在乎/我把眼睛矇住,跟著熟悉的氣味走路」——〈神經兮兮〉
這首歌喊著「佑佑」「不乖」、feature 王媽媽的歌記錄他的妄想偏執:「這首說的是我自己,但把媽媽的聲音放進來,也是因為我覺得一個人的個性養成,跟你小時候家庭相處有很大的關係,我媽媽也是很容易緊張、控制欲很強,導致從小想要滿足媽媽的期待,出社會後,對於我在乎的人,我也是會很敏感別人的期待,怕別人不高興。」
他經常在別人無心的動作裡無限 loop:「我會一直想,思考我到底是哪邊讓你不高興,我就會去找那個人繼續解釋,如果我無法解決,我就會不開心很久,覺得自己事情沒做好。」
這種死心眼相對成立在音樂上。「那個固執你也可以把它解釋成是一種狂,我在做音樂時,常常會錄同一句錄個百次,一直錄一直錄,因為我狂掉了,但是我知道我在追求什麼,有錄到了就是有錄到了,我就會停下來。」
鑽牛角尖的好幾年來,他常反覆聽著同一拍,repeat 播放,他因此可以聽出一個字在百分之一秒間的差異:「可能放兩次,大家聽起來都一樣,因為我好幾個小時狂在那邊,所以聲波挪一點點,我都聽得出來。」
精密如儀器業界最高,而他享受表演也是不斷追求那個精密的瞬間:
「我真的很喜歡表演,很喜歡做很好的音樂表演。跟四五個人一起在台上,因為你知道音樂真的是很精密的事情,那個時間,一秒可以無限分割,同時打到那一點、或是差一點點,都會有不同的感受,當彼此因為音樂在舞台上達到一種同步連結,就會有一種魔力。」
病與偏執:就算有錯,我也要走過一遍
Leo 王對喜愛的事執迷,深陷音樂導致對其他事情失去興趣、連電動也不太打了。小時候的他沒想過,在一張椅子上一向坐不住的他,居然可以為了音樂一坐就是好幾小時。
「我記得我小時候生的病,是 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的其中一種,是屬於情緒管理的。我小時候也有吃利他能,我媽還幫它取一個綽號叫做小丸子。你有看過新聞報過這個藥嗎,最近新聞有講,其實利他能裡面就是很少量的安非他命,所以小時候吃了就會變比較專注⋯⋯」
他覺得自己舞台表演情緒變化大也是這個原因,但偏執的脾氣也發洩在親密的人身上:「像我這樣容易陷進去的人,跟親近的人吵架時,常常做不合理的要求,但是自己沒有意識到。」
因為缺乏自我掌握能力一發不可收拾,離開吵架現場後才懊悔。因此他更想改善對親近的人的脾氣:「我很容易為小事生氣,有時會覺得是不是太超過,要不要去看醫生,但我一直在想說,一來也是不知道去哪看醫生,二來也是想盡量不要長期使用藥物,想靠自己靠比較自然的方式。」
每一次決定不去看醫生,其實都在賭,希望用意志控制抓狂:「會不會這個文章最後就是,勸我趕快去看醫生(笑)。」關於病的層次與複雜肌理,又何止是有病快醫這麼粗暴的口號可以輕鬆解決的呢。
他說自己活得很任性是一種物極必反:「小時候被要求太多,幾點回家幾點上床,真的有自由後你叫我往左邊走我就是要往右邊走,就算右邊是錯的路,我也要自己發現。」
偏執雖然在生活情緒上造成很大的負擔,也讓他在音樂上比別人更雕琢。這種「就算是錯的,我也要自己發現」的駑鈍,這是 Leo 王的藝術家脾氣。
比起建設性,先思考興趣
我們請他分享偏執時看的書,Leo 王喜歡看《鹿鼎記》:「呵呵。我喜歡看金庸小說。普遍喜歡文筆比較不複雜的書,對我來說閱讀應該是一個興趣,不用想太多思考有沒有什麼建設性。」
《鹿鼎記》不知道讀了幾遍,金庸系列也全部看完:「金庸小說中很多主角功夫都很強,但是韋小寶幾乎不會武功,出一張嘴,劇情天馬行空。因為很荒謬,所以很好看。」不說疼痛是青春,荒謬,才是人生啊。這種荒謬,這種邊走邊鬧,其實也有點像他的人生。
幾年前他還在台大延畢中,自稱台大不了了之生,因為太太的鼓勵,下定決心以此維生,也真的做出一些什麼:「2015 年現在已經三四年了,夜貓組也入圍金曲獎,專輯也一直在做,我都跟最屌的人合作,其實某方面靠音樂維生這件事早就已經不知不覺達到了,那快樂嗎,好像不一定?」那個扛著甘蔗轉圈圈、帶著腦波偵測器的人,馬戲團似的表演底下,有更多謹慎猶疑。
無疑的是,舞台表演的半小時到兩小時間,是 Leo 王最快樂的時候,其他的時間都是無聊,需要想盡辦法填滿與渡過。談到人生的下一步追尋,他思考很久:「我覺得現在跟你討論過程中歸納出來,還是在追求快樂。但是快樂不是直線,是一個波狀,有高有低。既然我最快樂的時候是在舞台上做出好的表演,那所以我每次結束就是等待下一個波峰到來。」
他說那只能盡力讓自己好好活著:「我就是要想辦法讓它可以 work,取得一個平衡,但其實搖搖擺擺也是一種動態平衡哈。」
這樣的人會不會有點像金庸裡的歐陽鋒,武功一世走火入魔,卻怎樣都打不過自己的影子,雖然功夫精深,但面向舞台下失落的影子,他還有一段路要走。
家與社會的過敏源
「台灣大學裡面沒有刺青系/你未來是個刺青大師 幹嘛念經濟/不同的人說 不同的道理/要我聽你的建議 我不如來聽佛經」——〈長大十八歲〉
他音樂裡常見家庭與社會填鴨式教育的創傷。「我高中玩樂團,喜歡留長頭髮,我爸媽很不能接受,覺得我為什麼要這樣。媽媽比較傳統,很擔心我。我一直很想要有自由,高中畢業就來到台北,完全自由的狀態,開始可以過得比較任性一點。」
離家以後,台北高雄往返間裂縫一直存在:「其實媽媽不管怎麼跟我吵,我都不會聽她的。但我很往心裡去,我明明是為了堅持我的意見跟妳吵,但又在乎妳,妳又因為我們本質上的差別而不可能接受我的想法。比如說我想以音樂當職業,媽媽的立場不希望我這麼做,還是希望我有更穩定的工作。」
成長環境,他收到的訊息就是先去讀書就好、功課寫了沒、要考試:「很多小孩都是這樣被規劃,考完試之後要找工作、工作要賺錢、薪水高不高、是不是要結婚、要不要生小孩,買車子買房子,這個路線是固定的。」
「我好像都在等這樣的指令,國中要考高中,高中的時候要考大學,平常怎麼樣沒關係,但在考試任務來的時候時候就是狂進去讀,達成目標,考上台大我也考上了,讀了也不喜歡。反而真正的問題離開長大之後才來,已經沒有考試了,下一次的任務在哪裡?」
即便如此,佑佑仍然多次公開表明愛媽媽:「這就是本質上的衝突,一方面我也愛我媽,希望她不要難過,可是我又不可能因為她改變我要做的選擇,我媽就會難過,憂鬱,就會打給我⋯⋯」若不是母子情深,怎麼會在〈快樂甘蔗人〉裡召喚媽媽一起嗑 crispy 的甘蔗。他寫給媽媽的「妳原本多漂亮經過了這些年妳還是一樣的很漂亮」讓人不禁讚嘆會把。
Leo 王是家裡的獨子,他還在學著如何與母親相處。出了社會後也不斷校正著自己與人際關係的距離:「有時還是會被這個社會嚇到。」
有一種過敏源,叫社會亂源:「我們做音樂,是 artist,心中會有很多想像的美與好、自己覺得很酷的事,但社會大眾不一定喜歡。現在很多人喜歡抖音,或是臉書上常有那種中國土豪式的搞笑影片,有些大家喜歡的東西其實我 get 不太到。」
讓他驚慌的是與人相處的眉角、話中有話的暗示、成人間的利益:「常常很顧慮到別人的感受,導致自己混亂。變得越來越封閉,有時像是驚弓之鳥,越來越只跟熟人混。」很多時候,他都在思考別人怎麼思考自己的行為與言論。
漸漸不想勉強自己說話,也是怕麻煩怕衝突:「假設有次我跟你為了討論某事而吵起來,以後要再跟你討論到這方面,就會特別敏感,導致覺得不要講太多。一些創傷一直在累積,就會越來越驚弓之鳥。」
始終無法社會化完成的 Leo 王嘆口氣:「我好像一直都在關心我自己,所以過去這半年一年來,也是覺得有點累,我的任性也是啊,太在意我自己。」
「反觀有些我們一直以來最珍視的社會價值可能快完蛋,這些可能是更大的問題⋯⋯」
若要給這樣憂國憂自己又有點任性的同類分享一本書,去年 Leo 王讀了《月亮與六便士》,書內談一個拋家棄子去當畫家的中年大叔,留下一封信後遠走高飛,他開始沒日沒夜的畫畫,就算人們都覺得他完全沒天分還是畫下去:「他這個人個性很機掰,對所有人都很不好,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才華,完全不管才華就是很確定要畫,大家都覺得他四五十歲了到底在幹麻,他不管,他想要畫,那是一種執著。」
畫到老死前,主角都沒成名:「他只是很想要畫,沒有懷疑的畫下去。」
「如果誰可以不會自我懷疑,那要不然就是笨蛋要不然就是真是太強了。」
Leo 王要不是笨蛋,就是真的太強了。
【處方】
意一堂中醫診所根據患者病症,並透過其生活作息與五行類別,做出以下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