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無此人|李奕樵:給 2000 年的張雨生
「小花計畫」邁入第三屆,BIOS monthly 與《新活水 Fountain》合力以此屆「查無此人」為題獨立策劃紙本別冊,邀稿張亦絢、朱嘉漢、李奕樵三位優秀的小說家,以虛構方式寫成給不同年代的「查無此人之信」,並由方序中進行特殊裝幀設計。BIOS monthly 線上收錄李奕樵寫給張雨生的信,其他篇與豐富的內容收藏於第 11 期《新活水 Fountain》。
雨生:
千禧年前後,我在苗栗卓蘭山上的全人實驗中學鬼混。作為一個在體制外學校就讀的中學生,深切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人類的能力之匱乏,舉例來說,如何面對自己的生命而不心虛。在體制內學校,大家都毫無選擇,只能在所有科目同時努力,「面對自己」的焦慮不至於變成生活的核心。但在全人這樣沒有所謂的課表或班級的地方──想想看,朝夕共處的人是學校內的三十位年齡介於十二到十八歲,所謂青春期青少年的生物──個人心智的魅力或存在感實在至關重要。
您肯定無法想像,後來網路在人們的娛樂中佔了多重要的角色。那是 Google 在美國剛上線不久, Yahoo 臺灣沒跟奇摩合併,大家都在自架網站跟 BBS 的時代,部落格帶領的 web 2.0 潮流還在遠方。學校不開放電腦教室,我們的重要娛樂手段是自己帶上山的漫畫、剛被九二一集集地震給震出一條裂縫的學校圖書館的館藏書籍。當然還有一口氣取悅眾人的孩童遊戲,像是踢罐子或是殺刀(就著校舍的微弱燈光在被黑暗圍繞的空地玩起來特別有趣)。手機尚未普及,學長還在用呼叫器。我會翻找學長的收納櫃,找出國文老師甘耀明選的小說講義來閱讀,讀到馬奎斯〈流光似水〉的時候覺得很酷。順帶一提,耀明跟崇建那時候都還沒有出書,大家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小說創作者身份,只是據說耀明在學校的第一堂課有趣到學長們在結束時會站起來鼓掌。
說到這裡您也應該能夠理解,我們在山上有多麼龐大的時間要去殺,有多麼無聊──我跟某學長之間有一陣子的共同話題是「國立編譯館的歐式幾何某定理證明過程超酷」。我還練就自己跟自己玩「魔法風雲會」(Magic: The Gathering)的能力,左手一副牌,右手一副牌,然後各自扮演一組事先規定好的思路來左右互搏。
因為空曠時間的進逼,還有對心智內涵累積的渴望,我們變成某種以前自己從未想像過的生物,如果一定要給個標籤的話,我想大概是「享樂主義者」,有細緻定義的話我們肯定能在前頭加上硬派兩個字。某學長甚至跟我討論過人類完全憑藉自己的想像力,不依靠觸覺,來勃起甚至射精的可能性。相信我,我們不是當成猥瑣笑話來說,而是看作某種偉大的肉身神蹟,為了拓展有限的肉身權限,就像我們奔跑,就像我們伏地挺身,就像我們幹架。為了追求更好的精神娛樂狀態強度,我們自然地走進了反觀自身心智狀態,並試圖控制它的某種神秘技術領域之中。
我們很快就發現,沒有什麼東西比人類更能取悅彼此。在黑夜,我們反覆用對方的名字編造各種故事,讓對方穿越到另一種命運底下。也透過各種神秘學、科幻小說來反覆在對方心中植入一種新的世界觀,舉例來說我們會口述海萊因的《All You Zombies》,來讓對方達成一種天人合一的、彷彿窺看到世界真理的精神狀態──嗯,對,我們簡直把彼此當作 LSD 來使用。讓我們這樣的小孩子相聚儼然是青少年犯罪。
前網路時代的好處之一,是我們都只能去反覆地品味自己所擁有的物質性寶物,而且有大量的時間讓自己品味自己的內心狀態。
就在那個時候,學長故作神秘、慎重其事地帶我們幾個學弟到校舍一樓的音響室。那裡有一座天知道多少錢的巨大音響系統。學長從背包拿出《卡拉 OK.台北.我》這張 CD 專輯。
對,是您。
一張專輯是怎麼聽的呢?當然就是把燈關掉,從第一首聽到最後一首。有趣的地方在於,我們必須不斷調整自己的內心狀態,來追求每首歌都能享受、注意力不至渙散的可能性。這是享樂主義者的自我訓練,需要專注才能達到,聽音樂時分心是種褻瀆。
《卡拉OK.台北.我》傾洩在我們身上。我無法解釋那種震撼,各種曲風、聲音元素跨界交融在一起,數來寶、新聞播報、廣播廣告、採訪或賽評,經濟有效地快速建立各種視覺風景,甚至有影像感或劇場感,像是〈動物的悲歌〉、〈永公街的街長〉。在〈再見 蘭花草!〉中跳出來說一句話,整個樂隊的舞台感就活了。樂器種類配置的豐富程度也完全超越時代,光是辨認每種樂器音質的用意就充滿樂趣。〈永公街的街長〉到〈子夜紓懷〉曲間的無縫聲音轉場。還有彷彿在後設地交代創作者心境的〈靈光〉、〈子夜紓懷〉。這一切歌詞、器樂與錄音素材,系統性地展現這個世界的面向如何複雜的同時,也展現一個人的心智能如何複雜。也暗示,無論為世界焦慮或是揀選人世間的喜悅,都能用同一顆心達成。
這是您特殊的聲音人格形象才能良好駕馭的藝術效果內涵。那種彷彿暗示人格之純真的聲音,居然可以一層一層翻疊到那樣的高處,維持那樣長的時間。在那樣高亢聲音同時,歌詞中的情感毫不單薄,常常擺盪在兩種最極端的心智形象之間:隱含悲憫的社會意識,或是純真彷若莫札特的孩童情感。
不是說我們本質上來說把彼此當作 LSD 來使用嗎?您可以想像,在這張專輯面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合適的話語來表達,最接近的流行語可能要十數年之後才會出現:這批很純。
那就是我們對彼此的注意力,轉移到遠在我們之上的另一個巨大心靈的啟蒙瞬間。
後來考上體制內升學主義的菁英中學,我認真點了古典音樂的相關技能,發現音樂從此之後都不一樣了。舉例來說,當可以分清楚新世紀福音戰士片頭曲〈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中所有音效跟樂器,還有它們的原理之後,我就再也無法進入那個沈浸感的狀態。更優秀的受眾,也許不見得是更能享樂的受眾,這對一個非常努力研究的享樂主義者來說悲劇性地諷刺。
作為您的聽眾,我可能很早就已畢業──並不是自願的,音樂的弔詭是這樣:為了更好的享受它,我們必須記憶它,但當在記憶之後太熟悉它,它的魅力又會嚴重衰減。就算想永遠留在那個狀態,大腦也不會允許。我們可以重複播放一首曲子,但無法重複與一首曲子的初次相見。所以,也沒有什麼音樂就更耐聽的道理。我們的大腦畢竟不善遺忘,也沒有多少辦法可以阻止我們分析並記憶我們喜愛的音樂。因為那個分析並記憶的過程,是音樂的重要樂趣。看,流行音樂的曲式千百年來都強調重複以協助記憶。古典音樂為了應付記憶跟分析,甚至發展出奏鳴曲這種形式,即便如此,仍不能夠徹底阻擋我們習慣並且厭膩。
我懷念在全人中學時,那個可以跟音樂獨處的房間,還有那個被您全面啟動的我。現在再回去聽您的專輯,常常也只是去回憶那時心中流竄的各種意象跟情懷。在我心中,您甚少展現耽溺,而是總更懷抱野心,積極吸收各種領域的養分,然後一口氣把最好的東西送給這個世界──您是堪稱器量雄偉的知識分子。
享樂主義者能夠看到的真理之一,就是跟他人為同一件事感動時,鏡向神經元會讓我們加倍愉快。我沒有打算浪費任何一項從您身上得到的東西。當千禧年到來,您的肉身被遺留在上一個時代,彼時的我也無從得知,您能不能說服新時代的聽眾,但我們可以用自己的表演重現一樣的價值,好好的、徹底的感動他人。如果我們都能順利傳遞下去,這個國家就能真心為曾經擁有像您這樣的藝術家,感到自豪。
奕樵
1994 年:張雨生發行第六張專輯《卡拉OK.台北.我》
1997 年:張雨生逝世。
1999 年:九二一集集大地震。
2000 年:中華民國首次政黨輪替。周杰倫、孫燕姿發行首張專輯,五月天發行《愛情萬歲》。那年,李奕樵十三歲。
*編按:本文經作者細修,與《新活水 Fountain》紙本刊載略有不同。
【李奕樵】
臺北人,軟體工程師。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二獎,台北文學獎小說首獎,數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短篇小說集《遊戲自黑暗》獲得該年 Openbook 好書獎、博客來年度選書推薦。
【新活水 x BIOS monthly|查無此人】
呼應小花計畫發展這期別冊,思考屬於這塊土地的失去,以及滯留在不同斷代的記憶。我們特別邀稿張亦絢、朱嘉漢、李奕樵三位優秀的小說家,以虛構方式寫成給不同年代的「查無此人之信」,並由方序中設計特殊裝幀。這些收件者,你可能也熱愛,可能原本沒那麼熟悉,但跟隨寫作者的腳步,緩緩追憶收信者的經歷,拾回你與寫信者共有的時代經驗,或許可以讓失落的重新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