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追求真相,因為真相會讓人自由——楊翠 ╳ 江春男 ╳ 蕭宇辰的轉型正義之路
「⋯⋯前蘇聯列寧、越南胡志明、北韓金氏父子、中共毛澤東都加入了死後不下葬名人堂。雖然不下葬,喪禮卻辦得一個比一個大,你看那人民哀慟欲絕哭聲震天,現場人如海潮淚如湧泉,親愛的領導不要離開我們!(痛哭)欸等等等一下,這個地方是臺灣吧?」
5 月 30 日上午,中華文化總會(簡稱文總)在臉書、YouTube 發布一支講解轉型正義的動畫影片,從「真相」出發,探勘解密過往檔案、研究相關加害體系,吸睛有趣的動畫及深入淺出的解說,讓這支短短 5 分鐘影片在臉書上瞬間達 20 萬次瀏覽,把議題帶出同溫層。不只如此,系列影片未來還有「究責」、「補償」共三階段,將陸續推出。
文總去年便曾與客家電視臺合作《少了一個之後 微光》系列劇集,藉由小說家高翊峰訪談客家二二八受難者家屬,關注遺族生命經驗,提供反思二二八事件的切入點。這次文總串連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簡稱促轉會)、臺灣吧合作又是另一艱鉅挑戰,希望能進一步將轉型正義議題化繁為簡,讓大眾能有梗概依循,並願意自發性進一步瞭解。
困難的任務,誰來實踐?文總副會長江春男、促轉會代理主委楊翠、臺灣吧共同創辦人蕭宇辰難得共同現身。不同世代的三人成長經驗各異,面對轉型正義這個浩大歷史工程自然也有著各自的理解,但在推動轉型正義的路上,他們此刻正面朝相同的方向,盼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續討論與學習,避免悲劇再度發生。
真相讓人自由,自由讓人平靜
現年 75 歲的文總副會長江春男是黨外運動先驅,政治和外交記者出身,曾創辦黨外刊物《八十年代》以及《新新聞》,親身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並參與臺灣民主化的進程;他以筆名司馬文武在各大媒體撰寫政治評論,亦不時觸及各國的轉型正義經驗:「世界上有太多國家都有類似的問題,南非、東歐國家、拉丁美洲國家、韓國到現在談到轉型正義同樣吵不完,韓國有許多電影小說都在談轉型正義,要走上民主化之路一定要經過這關。」
解嚴前夕的緊張,他都還記得:「八〇年代時,我看了許多革命、政變、暴動電影。在第三波民主潮時,從阿爾及利亞到薩爾瓦多、智利等等,許多電影像紀錄片一樣逼真,看得驚心動魄。那時候臺灣黨外運動正要蓬勃發展,大家都很緊張,覺得臺灣遲早要面對同樣的事情。現在回頭看,我想臺灣跟這些國家相比 smooth(順暢)太多了。我覺得我們跟別的國家比較起來做得算是相當好。」一席話是走遍世界各地的切身觀察,也像是對同為轉型正義努力後輩的激勵。
從二二八、白色恐怖到黨外運動時期,他見過這樣的時代:所有國外報紙雜誌來到臺灣,紙上只要有「臺灣」二字的段落常會被審查人員塗黑,當外媒在蔣介石離世刊登以斗大新聞標題「一代獨裁者終於離世,他一輩子是漫長的失敗過程」時,臺灣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沒有人知道,蔣介石在當時國際所受的評價。」江春男也認為,轉型正義體現了臺灣作為一個民主社會與中國的大大不同。對比六四記憶完全遭中國的歷史共業抹煞、世人逐漸忘記那些死去之人,當代臺灣人在面對歷史悲劇時,即便是不在場的後代,應該持續賠償、和解與反省。
「當然很多人會說,現在好好的,談過去的事情幹嘛。但我認為,人類跟野獸是不一樣的,我們有感情,而且在乎回憶;我們追求真相,因為真相會讓人得到自由,內心才能平靜。個人是這樣、家族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
轉型正義工程看似龐大,但處理的是一個個真實的受難者遭遇的迫害,乃至於由此而來一個個家庭背負的心理桎梏;平復司法不法、還原歷史真相,從個人、家庭到國家,回歸到人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種不同尺度的自我和解。
權力先低頭,才能讓親族走出互相傷害之路
需要究責的不是威權社會下的個體或群體,而是國家體制的漏洞——正因理解此原則,站在第一線執行的促轉會深知,為避免重蹈覆轍,必須先釐清體制結構,那就是大工程。
楊翠談到從事轉型正義工作的吃力不討好,是做什麼都錯:「促轉會成立初期很多人都來指責我們,有些人認為我們做的不夠多,有些人則認為我們什麼都不應該做,真的可說是動輒得咎。我們當然不樂意這樣,但這某種程度也表示:我們的路沒有走錯,我們沒有依附於特定的政治意識形態團體,讓任何一群人覺得我們符合了他們的想像。」即便風風雨雨,她態度豁達而堅定。
除了是促轉會代理主委,楊翠還有另一個身分:日治時期知名作家楊逵的孫女。楊逵在 1947 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因撰文呼籲臺灣人組織自衛隊等行動,一度遭判死刑,後來因非軍人身分改判三個月徒刑;1948 年則與同伴起草《和平宣言》,在臺中被捕,以「共同以文字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為罪名判刑 12 年。
提到楊逵,江春男談起兩人的短暫交集。「1960 年代,我還在東海大學就讀政治系,那時還是白色恐怖很嚴重的時候,楊逵先生住在『東海花園』那邊,那時候我跟幾個同學下課後常約在大肚山吃飯,吃完後有時會去幫他澆菜。不過,雖然我們身在其中,但是都不知道臺灣正在發生什麼事。」一直到大學畢業多年,他才開始聽說有所謂的『政治犯』,「包括我自己的堂伯也是,被關了 28 年。怪不得我們家族都沒什麼人念書,因為念書很容易被抓去關,可見那不是一個人的事,對於整個家族的影響都很大。」
「當汙名是以一個家族為單位去冠上的,傷痛便是以一個家族為單位去形成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受難者家屬,生氣的對象通常都不是國家,而是朝向家人,最後演變成一種相互指責。所以,如果沒有公布真相,沒有讓大家知道是『國家做錯了什麼』,而非『上一代做錯了什麼』,創痛者不能跟自己和解,家庭不能和解,更不可能跟社會和解。」
楊翠對於和解的重要性深有體會:「我家族史做的比較早,我媽媽 1999 年精神疾病發作,應該說是『政治創傷疾病化』。創傷本來就有延宕的特性,因為社會氣氛的關係,臺灣政治創傷延宕的時間非常地長,在需要扮演家庭照顧者角色的女性身上,延宕得更久。我媽媽一直到我唯一的弟弟結婚了才發病。從那一年,我開始認真了解家族史、父母的生命史,做了很多訪問。」在與父母對話的過程中,楊翠感受到,受難者第二代背負有罪標籤的艱辛,在貧窮的同時,還得面臨親友走避,活在恐懼之中。
家族傷痛,如今轉化成她工作的深厚養分:「之於我個人,恰恰是因為我先處理了家族史,在促轉會面對當事人的困難的時候,或許不能講我真的幫助了他們什麼,但至少對於來理解或者找到可以行動的位置是有幫助的。」
走過祖父的受難、父母的壓抑與恐懼、一直到楊翠因推行轉型正義所受的非難,轉型正義轉得眾人皆痛苦。但近來,楊翠父母看著女兒直面輿論壓力,仍要挺直腰桿做對的事,兩人也在這過程中慢慢與自己和解,「剛到促轉會的兩三個月,每次回家,我爸爸就在哭。去年 9 月發生爭議事件,一直到我轉任代理主委,我爸爸看我一整天都被網友罵,哭了一兩個月,他很憤怒,但又難過得忍不住眼淚。我媽則是一直鼓勵我,叫我勇敢去面對。我很難想像,身為受難者第二代,帶著那麼深的創傷,到現在還可以這樣繼續支持著我,心裡非常感動。」
楊翠觀察到,在現下的臺灣社會,大多數人對於「和解」有著共識,然而如何走向和解過程必經的「究責」,卻無比艱難,且具高度爭議,考驗著眾人的智慧。
知道自己是誰,才能一起前進
談到這裡,20 世代的蕭宇辰忍不住感嘆:「原來這就是人生歷練的不同⋯⋯說實在的,我自己就是一個一般家庭長大的孩子,會喜歡上歷史,就和多數男孩一樣,是受到《三國演義》啟蒙。一直到大學才開始認真接觸臺灣史。真正對於轉型正義、戰後這段歷史有比較深的理解,反而是到了教學現場後,才花更多時間翻找資料、理解曾經發生的事。」
臺灣吧作為自產內容的新媒體公司,長期關注臺灣歷史,2014 年成立初期推出的一系列「動畫臺灣史」影片,獲得廣大迴響,在社群上開闢出一條傳遞歷史知識的全新道路。然而,這次文總邀請臺灣吧合作這支轉型正義的影片,卻讓四年來撰寫過無數腳本的蕭宇辰頗為頭痛,「坦白說,轉型正義對於現在的社會還是具有一定的敏感程度,所以從整理內容,文本到劇本的處理,再到視覺化,每個環節都需要更多的時間。」
「特別因為這個主題相對更貼近真實,有別於過去純動畫的呈現方式,我們希望納入更多歷史畫面,所以在視覺設計上花了一些時間,讓這些歷史資料能跟動畫巧妙結合。」為求內容精確,在為期近半年的製作過程中,文總與臺灣吧來回斟酌腳本、衡量用語與切點,同時也與促轉會密切查核正確性。「老師們人都滿好的,鞭得都滿小力的。」蕭宇辰笑說。
對於多數人來說,轉型正義是個與生活距離相對遙遠的題目,其中牽涉著龐大的歷史脈絡,不是那麼容易理解。蕭宇辰在臺灣吧的經驗此時成為最好的後盾:「我們試圖尋找一個橋樑,讓觀眾的好奇感先被拉出來,再往下帶出核心。基本上還是從觀眾有感覺的事物出發,創造那個詼諧且有共感的點。不見得非得要冒犯誰,還是可以讓一般人更有感覺地接觸這些本質上比較嚴肅的資訊。」
費心,當然是希望更多人理解、思考。蕭宇辰觀察到,更年輕的世代其實並非不願去理解,而是缺乏一個契機:「過去在高中教書,我的觀察是,年輕一代因為沒有包袱,所以心態更開放,不會太明確地被特定意識形態左右,反而是好溝通的。」
有時候大家只是想確認這塊土地上真實發生過的,才能知道自己是誰:「沒錯,這些事情很遙遠。可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知道這個社會原來有著不同世代,他們經歷了這些不公不義,當社會要往前進,我們就必須了解前面這些世代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為了告訴下一代,這裡不該有人權悲劇
在轉型正義動畫影片發布的那天,促轉會成立也屆滿一年。當天促轉會公布了第四波「刑事有罪判決撤銷名單」,一共有 2006 位政治受難者,其中不少是《自由中國》雜誌社與《美麗島》雜誌社的成員(如雷震、姚嘉文、呂秀蓮、陳菊、黃信介等)。兩本雜誌發行年代不同,主客觀環境也有所差異,但同樣透過聚集知識社群,從在雜誌議論時政開始,進而成立政黨或政團,實踐他們對於民主的理念;然而衝撞體制的行為受到當局打壓,演變為威權時期著名的政治案件。
同一天,轉型正義這個題目在線上、線下發酵,讓楊翠有感而發,「我一直認為,無論是透過什麼做法推動轉型正義,受到外界什麼樣的評價,最終其實是殊途同歸。」
「我相信,各方的路徑慢慢會走到一個交織點,這個交織點是臺灣社會終於知道,我們在做轉型正義不是為了特定的意識形態團體、政黨,或者特定的理念而服務,而是為了普世的人權價值,為了告訴下一代:民主國家不應該出現這些恣意侵害人權的歷史悲劇。」
轉型正義在意的不是「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這樣的分裂口號。蕭宇辰以經常引發爭議的蔣介石為例,「我們不會輕易稱他是『殺人大魔王』,同時也不會說他是『民族救星』,而是希望大家都能夠重新思考這個人的定位。如果看完影片能夠稍微拉起這個討論,我們就功德無量了。」
轉型正義的未來:認識悲觀才能超越悲觀
7 月 7 日,促轉會將以「跨世代見證」為主軸,為第三及第四波撤銷名單上的政治受難者舉辦公告儀式。楊翠說,「『跨世代』這個主軸有多重意涵,要見證的不但是對於臺灣長達 47 年威權統治時期的蔓延性,還有不同世代家庭成員所承受的政治暴力創傷;同時,臺灣社會現在還是無法擺脫長期威權所遺留的影響,也希望能夠藉由這樣的儀式,讓不同世代、不同意識形態的每個人意識到,追求公義、追求民主自由的理念是一種跨世代的價值。」
在公私部門的齊心協力下,轉型正義的推動在這一年來有顯著進展,透過調查研究討論、解密文件發布、影片宣傳等多元形式,逐步還原歷史真相,啟動對於加害體制參與者的責任釐清,引領社會進行反思,走向和解之路。
儘管一路不容易,楊翠深信「認識悲觀才能超越悲觀」:「作為行動者,首先要認識悲觀,不能太浪漫化,擎舉崇高的理想,最後難以達成,很容易頹然而敗;行動者要認識悲觀,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結果可能如何,這樣才有機會超越悲觀,持續往前走。」
分處不同世代,江春男、楊翠、蕭宇辰在不同的歷史座標上,承擔著各自的任務,回望過去,細數傷口,也清楚知道:現在的一切擦刮刺痛,都是為了讓這塊土地癒合,未來不再流血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