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日子的渴望,專訪一隅有花 ╳ 顏伯駿:與花告別,是強韌的開始
走進一隅有花的工作室,比上次造訪時更舒適了。這裡其實租約也只剩不到一年,小亦和柏韋卻還是把一面牆打掉——日子可以開闊就開闊,畢竟每一天都是一天。他們在此週週選搭不同花材、配送到訂戶手上,也一步步實踐理想生活。
負責花藝的小亦從前是 UX 設計師,柏韋笑稱,真的是放棄百萬年薪的創業故事。一隅創立這三年多,她偶爾受挫,卻從來不後悔:「忘記對生活的渴望,我覺得這樣比較可惜。有些人可能會覺得要存一筆錢才去過生活,我覺得不是這樣。」
日日有植物陪伴,是多好的一件事。花草葉木有其單純美麗的姿態與性格,也以生命消長教導人的脆弱與堅強。深刻看見植物的內涵,讓他們決定與設計師顏伯駿共同催生《一年生》日曆。這是花藝與設計的結合,也記錄了三人對於「生活應該是什麼」的思考軌跡。
尋找你的火焰百合
《一年生》裡收錄 366 種植物,由小亦挑選,以台灣花市裡可見的花草為主,也收納在街道、野外常見的植物。捨棄許多新奇、美麗的異國卉品,她希望這是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的植物指南:「假想的情境可能是,你在台灣拿這本去逛花市,不同植物在上面都找得到。」
植物,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種之一。人類如今生活少不了植物,卻時常喊不出名字。《一年生》也像是初心者的圖鑑,提供按圖索驥的線索。但也因為是圖鑑,她很在意插畫是否正確表現出枝葉細節的特徵,到現在顏伯駿驚魂未定:「工作室的人都說現在看到植物會怕,就想到線稿!正確性!花瓣有幾瓣?」
做為最熟悉花的人,小亦有所堅持:「大家熟悉鬱金香的形狀,你可以從線稿就看出那是鬱金香,可是實際上有很多植物,例如玫瑰和桔梗,他們畫成線稿會長得超像的。」最後為了顯示彼此的關鍵差異,顏伯駿和八名設計師夥伴們越畫越細緻,直入七校地獄。
柏韋掌管日常營運,也是粉絲頁上的 #男友小編,寫下《一年生》裡所有文字。他說不想放花語,因為植物予人的感受有那麼多可能。柏韋當然也喜歡神話與故事,卻不希望這樣的連結成為絕對:「很多故事是很有趣的,但你知道花被賦予意義的過程,跟這個花本身可能一點關係都沒有。」小亦有同感,「對我來講不會是死板板的,菊花一定要綁著告別。我覺得這樣會喪失你觀看植物本身的可能,因為加諸太多既定印象,那個純粹的美就會模糊掉了。」
柏韋進而去梳理自己的生活,延續一隅平日的書寫,日曆上每天有一則他對生命的省思,「就是用真實的感受去凝聚,我也不覺得每一句都會鼓勵到人,但至少那都是真實的。」不難發現他是思辨型的人,從與友人的閒聊、日常閱讀、生活經歷都可以提煉出許多想法。沒有要全然正能量、也沒有要厭世到底,生活誠如是。
他隨手翻開「火焰百合」那頁——「有時候人必須對一些事情感到著迷,這些歡快的瞬間,必然成為你日子裡的煙火。」—— 這是他喜歡的一句話,也來自他的經歷:「好像人生最值得活的時候,就是你找到一個讓人覺得很興奮的感覺,在平淡無奇、或是週而復始的生活裡有一點點綻放。後來就覺得所有事情就是要等那個煙火,你要盡可能放越多的煙火。」
他正是那個努力為自己施放煙火的人。畢業後柏韋從事「美感教科書」計畫,試著讓更多人對教科書的設計「有感」,到後來與小亦一起開了一隅有花,都不是常人會走的路,但路上有煙火,就能繼續走。看火焰百合綻放地那麼美,也像是植物給他的祝福。
植物一般,安靜的陪伴
曾操刀設計蔡依林《怪美的》、《呸》、《Muse》,蔡健雅《失語者》、王若琳《HAM》及許多專輯設計的顏伯駿,先是他們的朋友,才成為設計的夥伴。他習慣先感覺合作對象是怎樣的人,再去做出相對應的設計。一隅給他的感覺是:無色無味,但很用力。
無色無味,所以後來《一年生》經歷各種可能性的討論與發想,最終回歸到素底、單色的印刷型態。對設計來說,精簡是困難的放下:「一開始也爭執很久,旁邊本來想刷色,在工法和技法都有很多想法,最後通通都拿掉,讓它回歸一個很素雅的狀態。這個取捨是很痛苦的,因為我們都覺得有越多的技法越吸睛,大家可能更直覺知道『有設計』。」
小亦很喜歡最後的呈現,「我覺得大家桌面上、家中已經很多雜物、很多顏色,有個很不吵的東西進入你的生活,就像植物給人的感覺,安靜。」柏韋也說,「我們沒有要去當你桌面最亮眼的存在,想要融入你的桌面。」《一年生》與植物有精神上的對應,並不在色彩或照片的寫實,而是有著善於陪伴的內涵。
很用力,指的則是對內容的要求。無論是小亦每一篇篇插畫的堅持,還是柏韋每一個生活經驗的凝練,顏伯駿感受到一股對自產內容的堅持,與品牌的核心價值。要稱讚好友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你們一定會覺得很噁心(笑)但我真的非常重視我的合作對象有沒有中心思想和價值觀。」操刀過太多設計,他不樂見設計成為美化的工具,「幫沒有內容的東西美化很容易有無力感。要真的碰到有核心價值的人去共創一件事,我覺得是難得的。」
一般人對顏伯駿的印象大多是金曲 28、29、30 以及近來火熱的全運會主視覺,大氣、時尚又新鮮的衝擊,與《一年生》細膩素雅大異其趣。他能深入理解一隅,簡直是最優秀的首席讀者。無論是植物本身、還是柏韋的文字都有力量:「在消極的狀態中,我們還是要給自己一些自信去完成事情,包含做這件事情也是。這樣低迷低薪狀況下,去做一件事情去證明自己有價值。」
三人其實性格都是好強的,對設計的共同要求,就是不要做別人做過的形式。一般常見硬殼包裝雖然精緻,眾廠商比拼日曆上方固定區的用料與設計,但一張張撕去到最後會有「屋簷」,這點他們改用平面糊頭解決,與印刷廠一次次試驗不同的膠、紙組合,甚至吊起來看不同的膠撐不撐得住。「不得不說,有屋簷的這個形式,只要一個下午就可以決定完、做完,但我們這個⋯⋯」顏伯駿花費那麼多心力時間,無非也是給自己一個挑戰,並去完成。
一年生,看見強韌的柔軟
因為理解一隅深刻,就連《一年生》這個名稱都是顏伯駿想到的。他和柏韋聊天提及小時候對蟬生有感,蟬在地底孵化好幾年,破土後卻只有半個月時間活動,交配、老化、死去,生命消逝。「小時候有看過手塚治蟲的漫畫《火鳥》,講的是最宏觀的永生不死。你就突然想到,在糾結人生的時候大多是因為我們只有七八十歲,就告訴自己三十歲要怎樣、四十歲要怎樣,可是事實上七八十歲這個限制是我們給自己的。」
植物學上,一年生指的是在一年期間發芽、生長、開花然後死亡。《一年生》陪伴度過人類的 366 天,卻是許多花的一生。不同時間維度的對應,也是讓人重新思考自身生命狀態的契機。
顏伯駿自己就是曾經被植物生命鼓勵的人。「在我最沮喪的時候,有件事情讓我最感動,就是看我自己種的植物發芽。你會覺得,再怎麼沮喪有些生命還是不斷在成長,他並沒有因為你去停止生命的過程。」一年生,與七八十年生的對望,透過植物的堅韌與短生他感受:「不要把自己生命看得太重要,也不要把自己生命看得太渺小。」
小亦日常就在與花告別,許多切花在夏天活不過三四日,有時候花朵在運送過程中產生瑕疵或狀態不好。她起初因為讓客人失望而心急沮喪,後來把這件事當作學習,去精進技巧,也學會接受植物的脆弱與隨之而來的挑戰,與大家分享植物真實的面貌。「大家平常接觸的都是精挑細選後、二十隻裡面只挑一朵的漂亮玫瑰。對他們來講,花應該是長那樣。我會花一些時間去講脆弱、會受傷。」
從前一隅有花粉專上有「與花告別」系列文,有天一位老師私訊傳來學習單,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男孩寫的分享,說他最喜歡看一隅「與花告別」,因為那是自然現象。他寫道:
花掉的時候一辦一瓣,似乎依依不捨,卻一點也不留戀,它並不傷心,反而好像要去旅行。「一隅有花」讓我看見花開花落時,就想到它也有盛開的時候,我希望我要珍惜每一天,天天都是煥發光彩的一天。
小亦很感動。「一直以來你會想要有一些影響力,可是你不知道一隅的影響力確切會變成什麼樣子。有時候會想說給人家紓壓、心情變好,或是讓人處事柔和一點,有心靈上的柔軟。可是你會因為植物給你的挫敗,開始有點迷失。接受到這種很純真的回饋,能量變得比較多一點, 我就會想說,我的初衷沒有錯,那就不要懷疑自己。」那又是植物教會她的強韌了。
如果要選一種《一年生》裡的植物代表自己,小亦覺得是聖誕玫瑰。雖名為玫瑰,但和薔薇科無關,另一名為嚏根草,歐洲多生長在野地,盛放時花向地開。小亦喜歡它雖為草本,莖卻堅硬的質地:「你摸起來就會和一般植物的軟不一樣,可是它又好看。我在猜想自己那麼喜歡它的原因,就是我一直在植物中尋找一些獨特性,那些獨特性是符合自己的信念的。」
滿天星
原本完全不了解植物的柏韋,是在一隅有花柔和起來:「我以前是比較尖銳一點的人,到現在都還是相對他們尖銳(笑)創業這幾年,算是慢慢把這些東西磨掉。」這點小亦最有感:「隨著身材的增長,心也寬了就是柔和很多。以前他三不五時跟你講話就要教育你、跟你辯論。就覺得,唉~好難相處。」
無論是美感教科書、或是一隅有花、甚至是《一年生》的製作都沒有明確前例,每一次創業過程都是摸黑在走。柏韋也包容了自己的固執,進而體會:「生命中有正確答案的事情都不會太難,一錯再錯,終究會得到解答。真正困擾你的,都是那些沒有答案的。這些事只有錯誤程度的差別,無論對多少、錯多少,你一定都會有選擇,這也是我這幾年的感受。」
這樣的柏韋說自己像假葉樹。假葉樹顧名思義,長得像葉子的部分其實是莖,看起來像種子的地方是花。奇特外型有實際作用,「很多花都會水傷,水再加上高溫就無法呼吸。可是假葉樹沒有這個問題,他露出來像葉子或花的地方都很小。」這也像他不按常軌,卻對解決問題執著的性格:「就算它的方法不是很正規,但是都確實避免了水傷,也讓自己的生存更有耐性。」
無論是聖誕玫瑰還是假葉樹,生來有稜角的兩人最佩服顏伯駿的柔軟。他們喊他的綽號「小光」:
小亦:「小光是個很可靠的人。」
柏韋:「真的,會給你一種安全感。」
小亦:「對!大家都有火氣的時候,小光都不會發脾氣。」
柏韋:「我每次回去都和她說,看,小光社會化多優秀。」
小亦:「小光是我人生的標竿。」
眾人膜拜,顏伯駿聽了拍謝啦,說自己真的是最像滿天星:「它是一個百搭的花,入門門檻很簡單,但跟所有的花在一起都會變成一個很好的組合,你也不會忽視它的存在。」不搶不過不退但又必要的存在,小亦指著角落花瓶,「但滿天星,單插也很美喔。」
顏伯駿也是那個為大家下結論的人,他心中覺得三人其實有共同特質,「我們是標準的大家口中那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理想生活的人,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放棄正確的營運模式,我們想要務實地過自己理想的生活。」他拿著《一年生》端詳,說日曆也透露出這個訊息,看似夢幻浪漫,但功能務實。果然是滿天星,才能整合所有人的心願成就一種均衡、舒適的綻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