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轉型正義:《82年生的金智英》,受害者噤聲的這則鬼故事|盧郁佳
✻ 本文涉劇情發展,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如果金智英是 92 年生、02 年生、12 年生,會有所不同嗎?
批踢踢版上,總有人抱怨奇葩老公、公婆、小姑,什麼離譜的要求都有。但也總有留言勸和:其實別人沒那麼壞,只是表達關心的方式不一樣,沒有惡意。就換個角度想,婆婆跟你時代環境不同,所以她這樣要求你,也是很合理。俗云怕熱就別進廚房,既然當了人家媳婦就別奢求太多,如果不想離婚,為了孩子,就多包容、多同理一點,才走得下去。
事情總要解決的,就委屈一下,主動去賠不是,婆婆一定會原諒你⋯⋯這些善意的規勸,就像微波爐,一直在微波每個女人的腦子。
電影《 82 年生的金智英》裡,真的他們一點都不壞,甚至賢慧得令人受寵若驚、不近人情:假設你老公是孔劉,那該如何是好,會不會遭天譴啊?而片中孔劉演的老公,正如典型孔劉角色的沉默敏感柔善,下班領帶不卸就接手老婆金智英替幼女洗澡,放她脫身去煮晚飯。金智英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把醃漬小菜裝盤時,老公盛飯回桌,想起道歉說:「啊我忘了盛你的飯。」她答:「沒關係。」觀眾可能不會把重點劃在他忘了,而是天啊這老公自己會盛飯,而且他還道歉!哪個男人做錯事會向女人開口道歉?他肯定是女人假扮的。
夫妻打包回釜山婆家過年,老公貼心提議今年就不回去了。反而是金智英怒道,當初我不就說了,每年公婆生日、過年都要回去,一年三次太累,是你堅持要回去的。
老公的小心翼翼,老婆的動輒得咎,叫觀眾迷惘了。當初老婆不回婆家,老公不答應;可現在好不容易老公願意了,為什麼老婆反而發脾氣拒絕?那她到底要什麼?要是老公怎麼做她都生氣,那她知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回到婆家,婆婆賢慧起來,廚房像百人辦桌,滿桌年菜備料,盆盆堆尖如山高,峰峰相連到天邊,切絲可以切到肌腱炎掛急診。媳婦問有什麼事要做,婆婆轉身又變出一臉盆餡料山,說要包餃子。望望客廳也只有父子伴孫女,這是包一年份吧。公公說人少,吃不了那麼多。老公過來幫忙,老婆怕他說錯話扯後腿,拼命趕他走。老公不受控制,渾身賢慧勁兒直燙得他非得發散一下不可,導航自動鎖定堆滿洗碗槽的髒碗碟大顯身手,徹底斷了老婆的生路。婆婆酸媳婦說兒子是新時代好男人啦,老婆情急自辯,求饒說家務平常是她在做。
金智英就這麼夾著尾巴做小伏低,婆婆送她辛苦排隊領的銀行贈品醜圍裙,她陪笑領情收下,像是受命上台扮演優美的屍體。好不容易熬到老公向她宣布待會辭別公婆回家。一回頭小姑夫妻歸寧,捧著大包小包禮物,拎著兩兒鬧哄哄進門,又誇她女兒可愛、又送她一堆童裝,賢慧親熱非常。婆婆向廚房喊智英,茶、切水果、煎餅端出來。小姑待要起身泡茶,婆婆制止說,你在婆家忙夠了,回家就坐著吧。等於金智英下班拔腿直奔聚餐時收到急件,說當晚十點前要交。
如果老公、公婆、小姑這麼賢慧,為什麼金智英會那麼怕婆婆,怕婆婆覺得她不好,怕婆婆誤會她在家不洗碗、不做家務?
在台灣,人們更常理直氣壯說:又沒人逼她,既然她不想做,那放著不要做就好了啊。幹嘛自相矛盾,自己要做,怪誰?
如果別人問她,她一定答不出來。如果說,婆婆那句「新時代好男人」刺傷了她,那麼她一定不記得。因為週遭沒有人認為這句話會傷害她,所以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權利受傷害。她不覺得受傷,只想逃。也不是馬上逃回家,而是趕快完成任務逃掉。因為有不能不做的理由,若沒完成婆婆的期待,比挨罵更可怕。
別人對金智英的期待,雙重標準。這邊說,家務你都要做。那邊說,其實你什麼都沒做。金智英洗衣、吸塵,手腕拉傷去看診,醫生問:「飯是電子鍋煮的,衣服是洗衣機洗的,你為什麼會受傷?」好像米會自己從超市進她家水槽,再走到電鍋裡、碗裡,途中自己變出幾樣配菜,順便把碗洗了。衣服會自動從小孩身上撕脫,躍進洗衣機滾兩圈,發射到晾衣架,摺好自己鑽進抽屜,再神展開黏到小孩身上。
在這個迪士尼動畫《美女與野獸》茶壺會上天下地自己亂跑般神奇的世界裡,只有金智英是隱形人、什麼都沒做。要是金智英帶女兒待在公園、咖啡廳裡,陌生上班族就悻悻然譏諷「何必上班這麼辛苦,不如嫁人給老公養就好,什麼事都不用做,多好」。婆婆的譏諷,也在說,其實你「什麼都沒做」,偷懶欺負老公。
在片中,上班的人,有資格罵不上班的人「什麼都沒做」。因此如果不上班,就等於什麼都沒做。所以主婦們下午茶聚會哀嘆,上大學練成一身武藝,全職育兒無用武之地,自問:「首爾大學工科畢業,是為了教小孩九九乘法嗎?」「讀戲劇系,是為了讀故事書給小孩聽?」
如果去上班,是否就不再「什麼都沒做」?依然重重險阻。
爸爸會說,找工作既然不順利,不如不要找,女孩子家等著嫁人就好。女主管會無情淘汰未婚女人的升遷機會,說「因為進企劃組要待五年以上,如果你將來要結婚育兒,那就不能進來」。同事稱讚女主管自律、鐵面無私,「生完孩子不請育嬰假,一個月就回來上班了」。即使如此,開會時,男主管仍然笑嘻嘻當眾指教女主管「你的孩子沒媽媽照顧會學壞」。那麼如果有爸爸照顧,孩子會學壞嗎?男主內,女主外,那更是犯了天條,婆婆殺了金智英都不為過。老公的薪水比金智英高,所以再怎麼說,夫妻兩人當中,有權拼事業、顧前程的都不該是她。
賺錢得到成就感,認同自己的存在有價值、有意義,這是勞動權的一部分。家務和育兒,卻未帶給金智英應有的尊嚴和成就感,只有羞辱、被否認,疏離和挫敗。並不是她做得不好,而是這份工作背負污名。
從身為女人的污名中,產生了女人就業的污名,與女人家管、母職的污名,這對雙胞胎並非對立互斥,而是互相循環增強,確保女人沒有一件事是做對的。
金智英並非一直像蔡英文擔任總統般憂讒畏譏,童年曾經飛揚無懼,有話直說。姐妹倆小學時候在家中世界地圖前交換志向「長大要去哪個國家」,並不以為世上有哪個地方自己去不了。聽到奶奶逼媽媽「一定要生四個兒子」,女兒就反駁「大伯他們都不來看奶奶,奶奶還要媽媽生那麼多幹嘛」,堵得奶奶無法還擊。女兒從小懂得保護媽媽,為何長大了卻無法保護自己、任人宰割?
社會化是閹割女人的過程,明瞭聽話才會得人疼,用馴從換取和平,拔牙去爪,穿鼻牽繩。金智英們如何學會了逆來順受,過程是難以覺察的,就像割開沙灘的小碎石,總被海浪淹沒,被層層砂流埋入地下。人們理直氣壯地侵害女人,使女人無法聲張。一旦女人否認受傷,媽媽相信從小輟學賺錢替哥哥們付學費是應該的,姐姐為養家而當老師放棄出國是應該的,妹妹被家務育兒剝削自尊是應該的,女學生被陌生人性侵害是應該的,奶奶、爸爸重男輕女也是應該的,沉默無聲,她就開始遺忘自己的痛苦。外界看到的是,因為她們沒有抗議、沒有感覺,所以男人這麼做也沒關係。
電影把這些埋入女人肌膚底下、小碎石般的歧視,一顆一顆用針挑了出來,過程血流如注。
否認金智英的貢獻,說她「什麼都沒做」,是打壓她發言抱怨的資格,自主的資格,允許隨便什麼人都可利用她。公園、咖啡廳裡的上班族有氣要出就罵她社會寄生蟲;這個國家也可以袖手旁觀、把家務育兒全都推給她一個人,拒絕支援。
什麼時候她會說出自己的委屈呢?只要沒人肯聽,也沒人替她說話,她就永遠不會。只要她一天還在理智控制下,就永遠不會。情緒浮出水面,把話說出來,就覺得自己變成壞人,是不及格的女人,會被懲罰,會受傷痛苦,發瘋的女人還會被驅逐。
為了及格,全家的衣服不但要洗,還要煮過才算乾淨;不但要陪孩子,而且隨時抱著抱到手脫臼。這和婆婆準備明顯過量的年菜,送她圍裙,都是防衛性付出:越多越好,只怕做得不夠,會被人嫌棄。
開頭觀眾問,為什麼金智英原本不肯一年回三次婆家,現在老公提議不回去,她又拒絕。為什麼自己愛做又要嫌?防衛的意思就是,雖然看似自願主動,其實深受隱形脅迫。這痛苦的愛,源於她的自尊,像繫在穿鼻套環上的牽繩一扯就痛,掌握在婆婆手中。原本婆婆只是個陌生人,但因為老公堅持要她服務婆婆的情緒,使婆婆有了權力傷害她。只要婆婆認為她失職,什麼話也不用說,她就會感覺像被倒吊起來、拿刀割她的喉嚨放整缸血,讓她叫也叫不出聲。
片中,金智英耿耿於懷,為什麼回婆家過年,婆婆只打包食物讓女兒帶回家,沒有給媳婦小菜。這段戲暗示了金智英的自尊何以變成別人掌控的東西。後來,金智英的弟弟志碩問爸爸,金智英喜歡什麼,爸爸記得她愛吃紅豆麵包。過後劇情揭曉,其實金智英小時候愛吃的是奶油麵包,紅豆麵包是弟弟愛吃。爸爸偏心兒子,對女兒一無所知,記成兒子的喜好。有人說過,爸爸是女兒的自尊心。金智英戰戰競競討好婆婆,對前輩女主管也一樣。因為她從小渴求爸爸認可而得不到,所以一輩子渴求權威認可。
而婆婆就是 62 年生的金智英,見到兒子主動幫忙,就酸「你哪是心疼我,你是心疼你老婆」。不得寵的女兒、妻子,等到做了婆婆,就凡事非跟媳婦爭寵論個高低不可。
環境否認金智英,金智英否認自己。比就業、結婚當中受的挫辱更早,童年爸爸出差去英國,回家送女兒筆記本,送兒子鋼筆。隱喻男人是去寫的、發言的主體,而女人是被寫的、承受的、滿足主體需求的被動客體。金智英,國文系畢業,想當小說家,明的是因為育兒被耽誤,暗的是被剝奪了自我認同而失語。空白的本子,要怎麼講話呢?
金智英無法開口,所以她病了,只能用別人的身分開口,替自己說出痛苦,爭取權益。在她聽不見自己、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她說了出來。老公見到她發病,向內外全力隱瞞,婉轉其詞叫她看醫生,她不懂。金智英就像小說《簡愛》中的閣樓瘋女,是老公羞恥、孤單的秘密。但它該是恥辱嗎?它是金智英人性與尊嚴復歸的契機。環境中所有人集體否認歧視女人的傷害時,只有金智英的病,鐵證如山。
若把空氣中的 PM 2.5 染成紅色,並將人體變為透明、細胞顯微放大,讓你親眼見識肺泡吸進那鮮紅塵埃後,致癌的機轉,這全景就是媽媽目睹金智英發病後,說出了病因來自受歧視。媽媽,是轉型正義當中的調查、公布真相。
金智英向弟弟討鋼筆多年,弟弟不給。得知真相後,弟弟終於把鋼筆轉贈金智英。弟弟,是轉型正義當中的補償、復原。
為讓 92 年生、02 年生、12 年生的金智英命運有一線曙光,社會需要轉型正義。輿論總要受害者「可以表達,但方式要和平,不要激怒權威,反傷了自己」,所謂和平無異於鎮壓噤聲。
在該開戰時奢言和平,仍然是否認問題。因此受害者只有發瘋才能恢復神智,只有附身才能成為自己,只有鬧鬼才能重見天日,只有冒犯才能揭露真相。對於那些無法開口的人,眾人就該側耳聽,因為症狀在說話。
症狀,代表「來自病人的主觀感受」,它就是無告之人的訴狀。
【盧郁佳】
曾任報社主編、電影雜誌總編輯、書店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