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決心燒光這本詩集,火就會讓你害怕:專訪王小苗《邪惡的純真》

如果不決心燒光這本詩集,火就會讓你害怕:專訪王小苗《邪惡的純真》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3.04.2020

「愛是煙火
愛是不能不被地心引力所愛的煙火
凡說出口的
都會墜落」

——〈凡說出口的都會墜落〉

王小苗第一本個人詩集《邪惡的純真》,收錄她於二十至三十五歲之間創作的六十首詩作。詩集一共有三個版本,平裝版便於傳散;精裝版建議售價一千兩百元,同時也建議你燒燬——沒開玩笑,書封上真的嵌了一顆蠟燭。第三個是專輯版,她與好友陳建騏、吳青峰和蕭賀碩合作,將詩作譜成曲,並邀請到徐佳瑩、洪佩瑜與房東的貓用歌聲演繹。

其中第三種版本雖說是「專輯」,卻是雲端體驗,未來也不打算出實體。因為對她來說,詩與歌,文字和旋律,只在互相為證的時刻才成立——「凡說出口的都會墜落」,所以共鳴可以只在不言中。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王小苗詩集《邪惡的純真》平裝版(左)與精裝版(右)。

無論是哪一種版本,裝幀共通元素是螞蟻——書封和內頁遍佈,似乎有意讓人心頭麻癢。而精裝版鼓勵讀者在書封上點火,蠟燭散發香甜氣息,如同書名《邪惡的純真》,向著甜味爬去的螞蟻就像飛蛾撲向火,身為讀者的我們掉進王小苗的日記裡,也像掉進她設下的陷阱。她在詩裡描摹難以抹滅的愛、寫創作的謊與赤誠,傾盡全力般留下萬物的痕跡。

閱讀至末,闔上書頁卻見到蠟燭上的芯。王小苗以《邪惡的純真》誘惑我們點燃,也像不留情地揭開謎底:心動的瞬間,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

帶著各樣的疑問與不甘心,我們聯繫到小苗,試圖向她求解書中的謎題,也向她請教,明明知道終將失去,卻還是繼續書寫的原因——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BIOS monthly(後稱 BIOS):除了詩人,妳的另一個身份是作詞人王小苗。回頭去讀妳寫的詞,比方說柯智棠的〈快樂的虛無主義者〉(與柯智棠、葛大為共同創作)和魏如萱的〈你是不會當樹嗎〉,都能讀出一種「為所愛之物毀滅也在所不惜」的詩意。妳從二十歲就開始寫詩,卻直到現在才發行第一本詩集,是什麼契機讓妳決定完成這個作品?

小苗:我覺得,詩一直都是我的原生語言。有的人很擅長寫散文,有的人擅於說話,有的人則是比起文字更喜歡音樂和影像,當然也有很多人是跨語言的。而詩對我來說,就像是和我感情最深的朋友。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很自然地會用這樣的形式去表達自己,甚至去處理那些我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我累積了非常多詩作,可是卻一直找不到出版這些作品的理由。對我來說,其實要出版一本書並不算太難——至少在製作端是這樣,因為我也是設計師,同時我也幫別人排書。直到我經歷一些生命故事和不同的人生階段,我才發現,問題其實是出在我一方面很想分享這些對我來説非常珍貴的事物給別人,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銷毀它們,因為它們是如此重要且私密的。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我曾憎恨它們,匍匐過我心深處的字句,又痛又癢,如同螞蟻成群,被慾望與本能推著前進。無數次我也渴望大手一揮,將之全數掃去,它們卻頑強地留了下來。」

詩集裡有一首詩叫做〈凡說出口的都會墜落〉,就好像你一說出來,那些事情就不見了,尤其是對我來講本就很幽微的一切。但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這樣的掛念,所以我就不斷在尋找適當的表達形式,讓自己不會感到不舒服。

所以《邪惡的純真》平裝版、精裝版和專輯版必須同時存在,才能完整表達我的矛盾。正因為我有了一個可以選擇「不要留下」這本詩集的表達形式,我才能夠很安心地去完成所謂的專輯版詩集。當文字成為音樂或聲音,其實就更接近我當初創作它的樣子。之前青峰演唱的〈你的影子是我的海〉,我們就發起一個散步聽歌的活動,其實也和這份心情息息相關:對我來説,這些文字的靈動時刻,都不是寫下來的瞬間,而是它還在路上的時候。

「之所以不做實體 CD,是因為我覺得若做成了實體,文字又會再死一次。我想要它們很自由,如果這些文字就是我自己,我希望它們是自由的。」

BIOS:閱讀這本詩集的過程,給我非常強烈的矛盾感,但這份矛盾卻又是非常美的。比方說書名《邪惡的純真》,就是彼此對立的兩個詞彙;以及妳在設計概念上的嘗試:讓這些詩能在被讀完後燒成灰燼。雖是燒掉了,但卻又有「非實體」的專輯版將這些字留下來。身為作者的妳又是如何定義這本詩集?它的完成,對現在的妳來說又有什麼樣的意義?

小苗:對我來講最大的意義就是:我終於可以表達出這樣的矛盾。在我更小的時候,我其實經常會遊蕩在兩個極端的選項前,覺得自己「應該要只選擇一個」,比方說要存在還是消失?我曾經也想過製作一本書,你翻開來,隨著時間累積,上面的墨水就會慢慢消失不見。但我又覺得不夠精確,這個「不夠精確」來自:之所以想消失,是因為我那麼渴望它能留下。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這就像是我處理情感的過程,每一次我都不希望這些情感消失,我每一次都那麼認真地對待這些讓我珍惜的事情。然而總有一天它都會消失。雖然捨不得,但我其實知道,如果不讓那些事物消失,我沒有辦法成為「更新的我」。

我以前只能辨識到「我只想要消失」或「我更想存在」這兩個比較大的概念,但現在我更可以連結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因為有這樣的意識,我就可以用比較適當的藝術形式去表達,而不是直接說破,例如這本書代表什麼?它到底該不該燒掉?讀者最後有沒有燒掉,我其實不在乎。因為《邪惡的純真》整個計劃最重要的不是我想「傳達某個意義」,而是「讓別人可以感受我的感受」。

「寫詩無法救贖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頂多讓我承認,最痛苦的絕望,來自在生命最黑暗的時刻——那是我的內心,確實有過盼望。」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BIOS:妳在精裝版的裝幀設計上做了許多有趣的冒險。比方說假性燙印在書身上的螞蟻,妳在啟售時就和讀者溝通了螞蟻「掉箔」的可能,以及嵌在書封上的蠟燭,雖然是「精裝版」,卻不鼓勵讀者珍藏。共同擔任裝幀設計的劉克韋曾形容這是一本「不像詩集的詩集」,想請妳和我們分享這些設計的誕生初衷與過程。

小苗:因為這本詩集是與我個人有高度相關的作品,所以大部份的概念都是來自於我的想像和願望,而我們的設計團隊則給我技術層面的支持。其中一件事就是蠟燭。我希望這本詩集一定要可以點燃,而且能夠真的被燒完。這是我很想要表達的意象。

因為「燃燒」這件事的意義有很多種解讀,它是一個複合性的感受。首先你可以聞到蠟的香味,是奶油芳香的味道,所以你更可以想像書封上這些螞蟻正在爬向一個有香味、充滿誘惑力的事物。而當你點燃蠟燭,你的視覺焦點又會從一旁的螞蟻轉移到蠟燭本身。當你凝視著火焰,你一方面會覺得危險,一方面又會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事實上這個蠟燭還有另一個設計是,你點燃十分鐘之後還會看見蠟燭下面還有非常多的螞蟻,但讀者其實不確定它究竟可以燒多久。

「如果不是下定決心把它燒光,其實會讓人覺得危險和害怕。我想表達的就是那個『未知』;你被一個東西吸引,但你根本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就像螞蟻根本不知道那是蜂蜜還是砒霜——這就是『邪惡的純真』啊。」

另外比較多人問的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螞蟻?其實我一開始就想把螞蟻排成詩,就找到以前在政大的學生,現在則是朋友的陳鈺婷來畫插畫。但接下來就是她的惡夢,因為畫了非常多的螞蟻(笑)。像精裝版的正中央,我們嵌了一本書中書「螞蟻日記」,它就是我真實的日記,但上面爬滿螞蟻。大家不知道的是,鈺婷其實是拿一張透明紙,下面墊著我的日記,一個字一個字把它畫成了螞蟻。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這些螞蟻對我來講很有獨特性,但讀者不一定能 get 到。如何去表達這個又私密又公眾的東西?這就是我找到的比較舒服的方法。我不是完全公開我的日記,但又不代表我沒有把日記放在裡面。每個螞蟻都曾經是一個字,只是現在已經無法辨識。

BIOS:妳在專輯版詩集計劃中推動許多音樂合作,這些歌曲似乎也都和妳的詩作擦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火花。最初是如何促成這樣的跨界合作呢?和這些音樂人和歌手合作的過程中,有讓妳印象特別深刻或覺得有趣的事嗎?

小苗:因為我對聲音很敏感,我寫字一定要唸出來,不然沒辦法寫。這些短短的文字對我來說就像一顆一顆的聲音,所以我常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寫文字,還是在記錄影像和聲音。加上我也有影像和音樂企劃的背景,所以要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比較像是各種媒材放在一起產生的共感。我一直認為,文字通過不同的身體去表達它自己的時候,那個存在感會更強烈。

過程中比較感動的是徐佳瑩唱〈媽媽教會我〉。這首詩其實讓很多人很有感觸,但好玩的是,因為建騏是個溫暖的人,由他來寫這首歌,也讓這首歌變溫暖了,而我的詩其實更殘忍一點。

所以在思考演唱人的時候,徐佳瑩一直是首選。除了她的聲音很溫暖,也是因為我覺得她是個有「邪惡的純真」的人。但我並不認識她,雖然建騏和她合作過,但我們這個畢竟是個很小的作品,我們初步研判要接觸到她是很困難的。但繞了一圈還是鼓起勇氣傳訊息給她,抱著一定會被拒絕的心情,沒想到五分鐘之內她就回覆了,並且說她很想唱這首歌。她說她很久以前就在網路上讀過這首詩,當時一讀就哭了。這讓我很感動,除了是因為她的參與,也覺得她就是這首歌的主人。

另外一首,〈春天懷疑〉是我大概二十歲時的作品,我現在已經寫不出來這麼春天的詩了(笑)。當時就想幫這首歌找到一個比較適當的、年輕的聲音,於是就找到房東的貓。這是一首充滿可能性的歌,就好像有很多草要一起長出來,但是你不知道它們即將要長成什麼樣子。我和建騏錄完之後覺得少一種「新生」的感覺,我就去拜託身邊最親近的嬰兒——弟弟的小孩(笑)。他其實還不太會講話,我弟弟他們是用了很多玩具跟冰淇淋,讓他一個詞一個詞講出來,非常有趣。

〈春天懷疑〉還有另一個故事是,我和建騏之前有合作過一首〈愛在波希米亞〉。它和〈春天懷疑〉有點像姊妹作,是我在差不多年紀時寫的。所以我們就在〈春天懷疑〉的尾奏藏了一段〈愛在波希米亞〉的主歌。那天在新書分享會的時候發現真的有人聽出來,讓我很開心。

BIOS:妳在〈方糖〉這首詩寫下:「僅供遺忘而存在的書/終將再也無字可讀」。回頭去看妳以前的文章,妳也曾多次提到這是個進展快速,同時也讓很多事物高速墜落的時代。然而帶著這樣的懷疑、茫然,妳還是選擇繼續書寫。對現在的妳來說,文字是什麼樣的存在?面對這個速食時代,妳是樂觀的嗎?

小苗:我當然也有悲觀和惆悵,但這個情緒不見得是來自時代的改變,因為對我來說,有很多改變是「不得不」的——如果沒有脫掉舊的殼,就不可能長出新的身體,惆悵和悲觀都是必然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想做「散步聽歌」的活動,我自己在音樂產業裡面,更能感覺到一個音樂和文化產品能被關注的時間真的非常短。只要一個禮拜沒有上榜,你的作品就會消失。我當然也覺得文字很重要,但像 Facebook 每天都有新的報導,這些文章來得快也去得快,到底我能留下什麼?

詩集_王小苗_邪惡的純真

所謂的「留下來」也不見得是整個時代會留下來,或者是我期待自己擁有很多讀者,不是的。〈千尋未知〉這首詩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因為它講的是:正是因為你不信了,所以那份相信變得更加珍貴。

我們將〈千尋未知〉和〈我祈願我的心中仍然有詩〉這兩首詩寫成一首歌,邀請洪佩瑜來演唱,她的聲音對這首歌來說非常重要。如果我讀詩的口白是陰影的現形,她的聲音就像彰顯出事物的受光面。對我來說,對光明的想望,和對黑暗的畏懼是無法分割的,唯有將兩者擺在一起,才能完整表達我心中所想。

「你相信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會破滅和消失,仍然願意相信它們『曾經存在』,而你們曾在某個時刻彼此交會,我覺得那就是一個很棒的事情。『深刻』和『真實』是我真正在乎的,而『必然的消失』則是我一直在接受跟面對的事情。」

文字對我來說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詩之於我更像是我對這個世界的信念:真實、深刻,還有真理的成份在。寫詩的時候我會知道什麼事情是該堅持的,我希望我心裡永遠都留有這樣一塊純粹的空間。

「我想自己去發現無法解釋的奧秘
我仍願伸手觸碰沾染毒液的美麗

那裏 曾有過一顆星星
熔解在我的掌心
我真誠地為之哭泣
卻從來不知道它的姓名」

——〈千尋未知〉

 

《邪惡的純真》

作者|王小苗
出版社|柳橋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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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曾勻之
撰稿曾勻之
攝影Junyou Liu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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