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世界另一端,讓詩撞擊現場——專訪口語詩人蔡仁儀
一年一度的台北詩歌節剛剛落幕,從 2000 年第一屆至今,帶給台灣讀者許多驚喜,也讓詩歌更進入人們的生活中。今年的台北詩歌節邀請華裔美籍藝術家蔡仁儀(Kelly Tsai)擔任駐市詩人,帶來「口語詩」(Spoken Word Poetry)的創作形式。專訪中 Kelly 與我們分享了口語詩的發展以及她在美國接觸到口語詩的契機,並講述了創作背後自己的成長故事和自己對創作的看法,十分精彩而溫暖。
讓詩意說出來
口語藝術的創作形式在台灣並不常見,大家習慣讀印在紙上的詩,習慣在教室裡、在學院中或在讀書會裡讀詩,但其實詩歌在歷史上的出現本來就先是口語的、才是文字的。從前的人在樹下圍坐著聽詩人講述荷馬史詩,字詞透過朗誦的韻律激發出聽者心中的意義,文字詩現在依然秉持著這樣傳達感覺的特色,但其口語臨場感卻逐漸遺失,語言中「說」的面向漸漸不是詩創作的重點,也逐漸從民間轉移到學院系統中。
不過「口語詩」究竟是怎麼樣的詩呢?它跟脫口秀(Talk Show)、單口相聲(Stand-up)或俗語詩(Slam Poetry)有什麼不一樣呢?Kelly 說,即使在美國,這些不同形式的口語藝術之間有時也很難完全分別,但確實可以觀察到一些各自的特色,以及在發展過程、在表演中較重視的部分。而透過 Kelly 與我們分享的、她初接觸到的口語詩形式,讀者互許可以獲得一些畫面想像。
詩的無標準答案,聽見生命的在場證明
Kelly 的父母來自台灣,50 年代認識、相愛,當年因為兩人的本省、外省家庭難以融合,於是移民美國,在芝加哥的郊外定居。當時網路還未出現,移居的族群也還沒有這麼多,在成長過程中,Kelly 熱愛表演與寫作,也試圖表現自己,但卻感受到環境的孤立與封閉:「周圍沒有任何解釋、指涉、映像或榜樣來反映自己;來告訴我我是誰。」但當時她的一位高中老師一個無私的分享行為,卻改變了這一點。
Kelly 第一次觀賞到口語詩演出是在一個酒吧裡。那位高中老師基於自身對口語詩的愛好,就帶全班學生去酒吧「校外教學」,而酒吧、咖啡廳等也確實是口語詩在美國發跡的地點。在這之前,美國也曾風行其它形式的口語藝術,例如靈魂音樂或爵士樂,它們同樣具有後來口語詩的一些特色,例如:觀眾族群多元、表演者的主題大多關心國家中的弱勢族群等。
在 Kelly 接觸到口語詩的 80 年代,一位名叫馬克・史密斯(Marc Smith)的建築工人在一個酒吧舉辦了開放麥克風之夜(Open Mic),取名為「週一晚間讀詩會」(Monday Night Poetry Reading),而後他在爵士吧舉辦了更多「詩歌角力」(Poetry Slam),使志同道合、有話要說的人聚集在一起,Kelly 形容這種詩歌形式沒有任何門檻,並且是「把話語權交還到人們手中」的一種運動。
詩歌角力有評分機制,但這樣的評分機制可不是依照既定標準來打分數。如果想要上台表演,只要當天去報名就好,而評審則是從觀眾中隨機選出幾人,標準是什麼?就是你喜不喜歡!這群人相信讀詩、理解詩、寫詩、表演詩都不需要特定訓練,那應是發自內心的聲音或喜好,沒有標準答案。這一切特質表現了對詩、文學所代表的高知識門檻的抗議,同時也彰顯詩歌中分享的面向。
當時還是少女的 Kelly 在這些地方見識到不同背景、文化與年齡的人在台上盡情表達自己,他們大多扯著嗓子說話,Kelly 打趣地說:「因為酒吧很吵!」但也是因為在這樣的現場表演中,你想要與觀眾溝通、並讓他們理解、感受到你說的。而觀眾別無選擇,只能任由這些與自己不同的想法和感受撞擊自己,在這裏,不管是長春藤名校畢業還是坐過牢的毒販,都可以表達看法、試圖傾聽。
現場感的真實撞擊:藝術串流人群
不過 Kelly 也提到,這種在酒吧中進行的詩歌角力已經逐漸消失,「社群網站的出現改變了人們表述的方式。」在 90 年代的美國,社群網站還未發揮它如今傳遞訊息的功能時,人們用各種方式傳遞主流新聞中看不見的、卻實際發生的事件,Kelly 說當時甚至有人稱嘻哈音樂(Hip-Hop Music)為「黑人的 CNN」(the black CNN)。她提到身邊的人的經驗,說到當時她的丈夫生活在芝加哥拉丁社區,常目睹許多警察暴力,而直到聽見另一個城市的嘻哈樂團的歌詞內容以前,他並不知道這些他所經歷的事件也在別處發生。
但社群網站取代了這種即時新聞的功能。「現在當人們目睹一個事件,他們不可能坐下來寫一首詩,而是趕快發在 Twitter 上!」詩歌角力在現今的美國比較常出現在高中與大學的校園,而現在網路上也能夠見到許多口語詩的影片和創作頻道。面對創作媒介的轉變,Kelly 抱持很樂觀的態度。「正面來說,溝通與學習變得更即時、更容易,負面來說,則是失去面對面的機會。」
在一個現場的表演裡,觀眾與表演者之間的聯繫很直接、強烈,且無法說斷就斷,當感到不同意,卻無法將視窗關掉或是往下滑到下一則新聞,人們被迫面對觀感、立場、意識型態的衝擊。這些是感受得到、看得到的面向,另外還有看不見的面向。
「聽起來可能有點嬉皮,但在現場表演中,會發生實際的粒子撞擊。」Kelly 指的是聲波、光波、重力波等物理現象,這些人體不一定能覺察的波,卻對我們的身體起著微妙作用。她與我們分享她所喜愛的科學記者、作者丹尼爾・高曼(Daniel Goleman)的著作,其中提到一些科學實驗,發現只聽過電子合成聲音的年輕一代所能聽見的音頻竟比其父母輩要窄。「我們的身體很講求效率,如果你不會用到,就會失去那方面的技能。」
言下之意即,當現場表演完全被數位媒介所取代,我們將失去的則不只是一些音頻而已。「現場表演對我來說永遠都非常特殊而珍貴。」Kelly 想起她第一次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公開演出,當時她 18 歲,地點是一家烤肉餐廳,她不記得當晚說了什麼,只記得一位高大的、臉上佈滿鬍子的白人男性向她走來,開口對她說:「我知道你的感覺,因為我也曾經身在其中。」
這個當下對 Kelly 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如此不同的人,在生活中毫無交集,卻因為一場演出與分享而被觸動,於是她知道只要是善意的接觸,就有可能連接世界另一端的人。而不管在台上台下,她也熱愛在這些場合認識形形色色的人。不過在大學時期她曾放下口語詩的創作,親身投入政治的思考與行動。「但後來我發現,人們需要精神性和情感來理解自身、面對疑惑與矛盾,而藝術正可以為這些建立前提、使人有改變的可能。」如同她大學課堂一位教授所提示的:「在政治、社會、組織發展之下,是人的發展(Human Development)。」
多元文化下的創作交織:觸動世界另一端
2004 年,Kelly 辭去工作全心投入創作,除了書寫自身的歷史、在乎的人、在乎的事,也參與一些聯合創作。關於口語詩的創作過程,Kelly 說她沒有特定的創作方式,每一首詩會找到他們自己的方式破蛹而出。但其中最特殊的就是:「每首詩在創作過程大概都被我念了幾千遍吧,我必須先把它(詩)放在我的嘴裡嚼一嚼、感覺一番。」口語詩的表演與寫作是聯繫在一起的,而每個創作的韻律就是在身體動作與思緒之間配合完成的。
但 Kelly 也樂於嘗試許多不同種創作方式。2014 年,她與亞裔美籍作者協會(Asian American Writers’ Workshop)的創作者們共同以艾未未為主題寫詩、譜曲、編舞等。她對艾未未年輕時在美國居留的 12 年感到好奇,並大量蒐集艾未未的一切訪談、寫作資料,經由剪貼而構成艾未未這段較少為人知的人生故事。
這次她帶來台灣發表的作品是福爾摩沙(Formosa)系列。在這系列作品中她書寫自己的種族與性別經驗,來自生活與成長中的記憶片段,無比真實又如此呼應許多人的感受。其中也包括芭比系列詩作。系列中《泰山芭比》(Taishan Dolls)靈感來自位於台灣泰山的芭比製造工廠,那曾是世界上一半芭比的製造地。她想像台灣的女工在工廠裡組裝著與自己長得截然不同的金髮芭比,於是關於性別、種族、審美、文化等思考逐漸出現,在詩歌節中,她也以現場表演和演講與台灣的觀眾分享。
或許現在許多女孩已經不愛芭比,也有些男孩想成為芭比,但性別不會因此消失,只是在流動中產生更多值得討論的議題,有時也產生對立,而創作者也不會停止訴說。在口語詩的精神裡,訴說是沒有門檻、誰都可以隨時投入的。雖然台灣沒有太多口語詩的環境,但 Kelly 鼓勵想要嘗試口語詩的男女老少,環境可以自己開創,只要一個號召,不需要專業評審,一場詩歌角力就可以發生;只需要用手機把自己的表演錄下來,世界另一端的人就可能被你觸動。
除了她精彩的作品與創作歷程以外,Kelly 帶給觀眾的或許是一種勇於表達的態度與實踐的動力。在詩句中,她尋找自己的映像,但同時也反映他人,書寫、講述同時是自我抒發、也是與世界發聲連結的方式。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於 Kelly Tsai 的訊息,可以至她的官方網站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