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開了一家女權自助餐?專訪劉芷妤 ╳ 少女老王:你看看,那裡是我受傷的地方
每個女生,口袋裡至少有一則月經的故事。
劉芷妤國二初經來,一次忘記帶衛生棉,衛生紙塞了就去上體育課,跑時衛生紙掉下來,男同學撿起來笑:「欸妳塞在胸罩的衛生紙掉了啦。」赫然發現有血,同學像看到貞子從電視機爬出竄逃。
劉芷妤寫《女神自助餐》,女人被摸一把被上一次彷彿都只是小菜一碟,寫將女人連皮帶骨吞食還忘收拾餐盤的社會。虛構短篇,每則長吁短嘆都痛成慢性病——那個女孩在床上拋下羞恥叫得柔腸寸斷,學長愛她做得像女優;翻頁,另一個女生獨自走在夜路手裡掐著衛生棉就怕有狼虎視眈眈⋯⋯
少女老王,1990 年生、記者離職中。拿出口袋裡另則月經的故事,她為往生的外婆淨身,儀式象徵性地洗去經血,禮俗上女人該乾乾淨淨地去見佛祖,老王擦拭外婆硬掉的身體一邊抗拒:「一個堅強完成數次疼痛生產過程的女人,如果不洗去讓她擁有生育能力的經血,難道佛祖就不會接受她嗎?」
佛祖見習生都有地獄修煉,她人間見習受性騷擾卻被說「因為妳長得很好下手」、可以穿短裙不能穿短褲的辦公室文化,光天化日下,盡是鬼故事。《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一支筆從童年跨越成人、喪禮來到職場,她邊寫邊抖落被捆縛的繩,直到可以將「那個來」說成「我月經來」。
成為女人的路上未有神佛,人們看老王與劉芷妤的書寫,看的是裡頭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很抱歉,我的胸部太__
「小跑步穿越整個辦公室,在廁所裡痛快地,用撕開衛生棉背膠的聲音劃破寂靜。」——少女老王〈如影隨形的枕頭怪物〉
性徵的羞恥從身體生根衛生棉,怯生生將衛生棉捏在掌心塞口袋,小跑步進廁所,輕輕地撕掉衛生棉外袋不發出聲。
老王發育早,跑步時,男孩追在她後面,笑她的胸部在動,笑她是「乳牛」,她開始駝背。劉芷妤則恰好與老王相反,國二才發育,平胸早是眾人笑話:「妳在翻書包找課本時,人家就會問怎樣妳在找通乳丸喔?」
胸部是一片戰場,從小學來到職場,劉芷妤談胸部的目光狼藉:「長大後大胸部需要托高,小胸部要集中,社會希望妳展現自己的性徵,但是一方面展現地要恰如其分,露出來的肉只能這麼一點點,要拿捏那個分寸。」
「如果人家盯著妳胸部看,妳就會想說,對不起我胸部太大、對不起我胸部太小。」
老王出社會後,穿著較合身的衣服能明顯受到同事直勾勾的注視,甚至她談了一個案子回來,同事會說:「果然要派妹子。」
大胸與小胸殊途同歸,劉芷妤寫壓著女人的雷峰塔:「別人對我們胸部的標準很多,假設妳的乳暈不應該這麼大這麼黑,妳應該要是粉紅色,妳應該要小小的。」
身為女人,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沒能長成那樣。」
劉芷妤用一種沒轍的神情:「這個世界上,女人怎麼做怎麼不對。就算妳整個人都好好的,大家就在等妳什麼時候飄出嬸味,所有人都在等,妳什麼時候崩壞。」媒體云仙氣逼人的林青霞、王祖賢,再美也不過年老,凡塵女子又怎能逃得過。
一次老王在採訪受訪者,後面的攝影大哥紮實地摸了她的胸部:「我那時候才 23 歲,嚇壞了,我一直是很愛哭的人⋯⋯」劉芷妤露出知音難尋的微笑與老王擊掌。老王回到辦公室後,攝影組主管知道了這件事,將她叫過去。「他一開始叫我不要哭了,我本來覺得⋯⋯為什麼這世界都叫我不要哭?我現在就是覺得委屈,我現在就是要哭!」
那主管是一個父親,有一個女兒,他告訴老王,現實上,攝影大哥弄不走,這個社會上永遠有這種人:「妳不要哭,因為妳沒有錯。以後每一天在職場上還是會一直一直看到他,妳不要躲,也不要閃避,妳就是要直視他,讓他感到羞愧。」
「只是當時的我們並沒有想到,長大以後會遇到比暴露狂邪惡十倍的性騷擾犯,他們多半社經地位高、手段隱晦,但不論是公司社規還是法律,還是都要跟遇到暴露狂一樣,握有明顯且直接的證據才能定他們的罪。但究竟哪個女生或男生在遇到性騷擾的當下,有取證的機會呢?」——少女老王〈因為妳沒有錯〉
胸部或大或小都能受人調侃的社會裡,老王找到了一份站穩的理由。此後,有人再開老王的玩笑,她坦蕩直視、給人難堪。加害者看不到受害者慌張的、小白兔一般的神情,那顆丟來的球就落在地板上了。
只是如今,老王依然駝背,像是裹過小腳留下了身體變形的痕跡。
乳房的階級是女生的一條皮鞭,將所有人都劃分到不完美的那一邊。長大路上有更多皮鞭,年齡的、面貌的、體脂肪的⋯⋯,直指她們並不是一個這麼恰當的人。老王寫為融入職場生活學習化妝、化好了卻被指教應該如何濃淡相宜;劉芷妤寫讀西蒙波娃的女教授,依然為了戀人目光百般刁難自己的體態衰老。
誰開了一家女權自助餐?
劉芷妤三十來歲時也曾在一個工作場合遇到性騷擾,對方是不熟的久識。一次工作結束,人們看不見的桌子底下摸了她一把。「當場我愣住,我的經驗跟習慣是,人家會跟我說這是友好的表現,我開始在心裡核查勾勾,這是友好嗎,是我多想嗎?想著就錯過了可以糾正與反應的時機。」
「他伸出手來,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卻要在心裡來來回回這麼久⋯⋯」
許多女生都養成了這張「受害者位置」checklist:「符合性騷擾的成份是百分之幾呢?我有誣賴他嗎?我如果當場說出來他會不會很尷尬會不會很囧?」
「我不想要表現出一副,因為我是女生,所以才站在受害者位置上的樣子。這件事能談回女權自助餐⋯⋯因為,真的有女生會站在那個位置上,妳必須顯得自己非常迫不得已才去站在那個位置上。」
在「這個位置」上,老王也經歷過別人對她說,「別人都沒事就妳一個人這樣,只是摸到一下說性騷擾也太嚴重吧,妳們這些女生就是這樣。」老王曾收過一個私訊,讀者告訴她,自己因為看了老王的文字,決定揭發一起辦公室性騷擾,訊息寫:「我站起來講話的時候,真的好害怕,大家都在看我,好像我做錯了事⋯⋯」
老王記得她第一次、第二次告訴主管自己受到騷擾的時候,鼓起勇氣、講話邊發抖,陳述受害經驗、鎮定地,否則又會被說女生就是情緒化了吧。講完後她進了廁所,痛哭,心裡像什麼被紓解開。「無論講了幾次,每次都好想哭,每次我都在發抖,即便是我在粉絲團發文,我都很恐懼,那個恐懼感,一直跟隨著我。」
兩人書寫裡不難看見所有更成功、更優越、更有權力的人,試圖將「弱勢者」拉出受害者位置,久之,她們也養成自己先一步思考:我真的受傷了嗎?
這兩年老王追蹤記者伊藤詩織受長官性侵害的新聞,「她一直承受著這樣的非難:是不是女生仙人跳、女生的穿著引人誤會、女生根本想只是事後後悔⋯⋯,走在路上,她會受到所有人指指點點『就是那個說自己被性侵的女生』,她在日本這樣的社會裡發聲,看她努力又受傷的身影,我一直很想為她加油,也可以說是⋯⋯為我自己加油。」
許多人眼裡女性得了紅利還賣乖。劉芷妤說:「最痛的就是,利用女權自助餐這樣的人確實存在,也確實有人因此受害,因此我們只能不斷地審核自己受害者的位置⋯⋯」她想了一下:「像我跟老王出這種書,很多人會覺得我們是仇男,但我想的是,不論性別都要去對抗這件事,不要有父權,就不會有女權自助餐了啊。」她反問:「你不喜歡女權自助餐的話,你得先把父權這件事搞定,不是嗎?」
如果女權自助餐真存在,真有人因為穿了短裙談成案子,那允許這件事發生的人會是誰呢?
「我都說今天是個跨世代對談,雖然我也是三字頭,但下禮拜就到盡頭了,在我這個世代,所受的教育多少還是比老王更綁手綁腳一些。像老王這樣勇敢說出來,老娘就不幹了,我覺得超讚,好期待老王這樣的女孩子再多一些,《女神自助餐》就可以變過去式了⋯⋯」
老王還記得,當時被說是因女色談成案子的時候,她以無邪的表情回應對方:「所以,你是因為雞雞才當上主管嗎?」
當陰莖只是陰莖
「奶子很棒,但可能還是不夠棒。學長氣喘吁吁地拍著她過大的屁股,要她騷一點他才射得出來,她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麼騷,害學長射不出來太對不起他了,一定是自己不夠瘦不夠美的關係,該怎麼樣才能騷到讓他舒服喜歡?⋯⋯學長說妳願意學嗎?有的方法可能妳不太接受。願意當然願意,學長都願意跟我這種女生在一起了,我什麼都願意學。」——劉芷妤 〈荔枝使用說明〉
〈荔枝使用說明〉筆走得兇猛,讀來是必須停下調整呼吸的。老王心痛看著女生極力掩飾的恥感:「我看到『女生生下來就是等著被人幹』就哭了。女生在兩性間只能是『受』,只能『被』怎樣,從小我們要練習穿裙子、要端莊,腳要閉起來,張開就是要被人幹,人家會說妳不檢點。」
劉芷妤這篇寫得痛苦,至今不敢回頭看。事實上,她並不喜歡站在政治正確的位置上指點,只是面對不斷重複的劇情與台詞實在疲憊,有時只能退得遠遠地觀察,像是〈嫦娥應悔〉裡的嫦娥,嫦娥下凡修煉降生瑜伽老師,四千年間流轉,從驚恐人類之惡到對性別霸凌冷感,神仙見怪人間比地獄慘、嫦娥說痛乃女子常事,一身輕飄有些重傷但不言說。可是〈荔枝使用說明〉彷彿是一種不得不,在性的維度裡,女人所能感知本來如此暴露。
也幹也操的字寫進去,罵人時爽,讀時艱澀。書寫完成後,劉芷妤給幾個男性朋友看,他們最不舒服的片段是〈嫦娥應悔〉裡角色警局開罵、女子在在提到「陰莖」。「男人可以很順口地說:你懶趴啦。『我屌打你』也是陰莖啊,屌打就是一個我比你強勢、我用我的屌打你的狀態,所以我是一個位階比較高的。但『陰莖』這兩個字是學名,是正式的,像是切下來端上一盤給你看,而不是隨機嘲諷別人開玩笑的生活用語。」當陰莖只是陰莖,居然讓人這麼不安。
老王將《女神自助餐》拿給媽媽看,媽媽世界三觀毀,無法置信地說「為什麼女生可以講出這些話,女生可以講強姦跟陰莖嗎?」經過父權體系成功的女人,用同一套法則規訓下個世代的女人,劉芷妤書寫裡提到「媽媽再怎麼疼她,也就別人的婆婆」某篇短篇小說裡的受害者不小心成為下個故事的共犯,這就是結構的樣子。有的讀來刻薄透徹,小說像以身試險闢開女性的發聲空間,彷彿可以看到劉芷妤牽著女生們的手舉手指認,沒有關係了,你看,妳看,那裡是我們受傷的地方。
性解放、性自主、性愉悅前的長路,女人還在試探伴侶喜歡的叫聲、女人的性高潮堪比綠洲。老王認為:「從小到大都覺得女生在性上要符合男生需求。我以前工作的辦公室,會有女優來受訪,男生們也會公開討論說那個女優的姿勢怎樣、反觀自己女友像條死魚,似乎男生覺得女生配合他們的性想像是理所當然的。」
〈在河之州〉敘述一個女性主義教授愛上與學生年齡相當的小鮮肉,劉芷妤本來在段落中安插女人想像前一晚與小鮮肉做愛情景:「我最一開始的版本有寫女人在性愛過程中想要假裝自己沒什麼經驗,但她其實已經四十幾歲了,她是有經驗的人,她知道男生會期待女生不知道該怎麼做。」
假裝無知,扮演風騷,取決於伴侶的 A 片傾向。
無論是老王的散文、劉芷妤的小說,裡頭女人的肉被一塊塊割下來待價而沽。
妳是有被強暴過喔?
「裡頭有 26 萬人將女性的身體視為衛生紙隨手抽起、粗暴拿來接抹自己的慾望然後揉成一團丟棄。他們就是誰的父親、誰的老師、誰的男友、誰的哥哥、誰的曖昧對象、誰的丈夫、誰的主管⋯⋯」——老王寫在 N 號房事件後
寫這段話時,老王的前東家逼迫在家工作的員工安裝電腦監測,讓上層確認員工是否有偷懶,她拒絕簽署,列舉 N 號房的復仇式色情,成了部內「不合群」的人。
長期在媒體工作的老王待過某種媒體:「為了爭取流量,會很渲染那個場景、姿勢、動作,非常喜歡把女生的歲數講出來,不會講男生的,比如『17 歲女高生被脫褲硬上』。」像 A 片的男性視角刻畫受暴場面,如果標題換成「50 歲婦人受害」就會有人在下面留言「50 歲還吃得下去」,如果有女人在下面反擊,她則會被肉搜出長相:「長得那麼安全,妳是有被強暴過喔?」
她也待過保守媒體,請記者們不要寫腥羶色與性侵新聞,「即便是身在媒體,我還是很衝擊。他們認為強暴新聞也是腥羶色,這是一個傷害,怎麼會是腥羶色呢?」
劉芷妤每每見 N 號房事件這樣的消息都是重挫。她長期關注婦幼權益,過去經常在臉書發表長篇大論,每當開始討論事件,就會有人說「不是每個男人都這樣」。「好啦我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是這樣,那我們可以討論這件事了嗎?我知道男生也會被性侵,但是,我們可以討論這件事嗎?」
她發現人們並不喜歡聽,「久了我就變我寫的嫦娥,但我不說話也對自己很生氣,我連為他們發聲都做不到嗎?至少轉個新聞也好吧?」她內心自我審查的勾勾又打開,站在痛苦面前,總是不太容易放過自己,刺繡一般把罪咎勾進書裡。
比起劉芷妤寡言隱居,老王更站在事件風口,尤其出書後吸引各路人馬,許多人會來版上指教,「我甚至遇過女生跟我說:『我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我覺得這是一句非常殘忍的話。」父權本來不完全是男性建設,劉芷妤說。
「她不能對男生笑,媽媽說這樣很騷;不能跟男生講話,難道妳這副德性也想談戀愛;不能對男生生氣,媽媽會說這樣很假掰。」——劉芷妤〈荔枝使用說明〉
性別上的坑坑疤疤,劉芷妤以為最麻煩的是沒有罪名,傷害可能是親近之人給予的:「沒有辦法申訴,也不是什麼要上醫院的傷口,妳沒有辦法處理它,我寫下來,也是一個坦承,坦承我自己很厭女的地方,我自己對女生不公平,我自己對自己其實也不公平。」
我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嗎
劉芷妤小說幾度提到「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女生」——我不是那種喜歡粉色、需要在床上被服務的女生、我沒有嬌滴滴、我沒有玻璃心⋯⋯,最終小說也問了:「身為一個女人,擁有女性特質,真的有那麼可恥嗎?」
「要讓自己像雅典娜那樣明快俐落,就得像個男人一樣,隨時生得出一根幻想雞雞,要切就切,要硬就硬。」——劉芷妤〈女神自助餐〉
書裡寫到在職場上說話比男生還能開槍生梗的女漢子,劉芷妤以前也喜歡做女漢子,她說話句句有 punchline,卻在某次發現自己也被別人的妙語如珠傷害,才有意識地說話更小心、不去控訴。「這本書並不是要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而是我站在這個位置上時,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另一個加害者?」
她們對自我與書寫有深刻自省,劉芷妤總會想「另外一個性別」的立場是什麼,寫完自己的故事、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他們會不會不舒服?甚至,她還為那位性騷擾她的人著想:「他要是丟了工作怎麼辦。」她上過一個廣播節目,節目主持人是男性,主持人說,自己倒是因腳不夠開被譴責沒有男子氣概,她就一直記著,每次談到腳開開的話題,劉芷妤就會補充,「其實有的男生也是⋯⋯」
很多人說老王的粉絲團挑起兩性對立,「但我從來不希望責怪任何人。我沒有以女性主義自居,對我來說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其實很脆弱、沒辦法去改變它,我只能在這邊生存,我的方法就是我去面對、把事情講出來。」
有了標籤,做起事來彷彿多層牽掛的袖子,劉芷妤自寫出第一篇短篇小說,就被人稱呼「女性主義書寫」,「我大學還不知道女性主義是什麼咧。別人把標籤放在我們身上也許是好意,但我自己不敢自稱女性主義者,我只是希望無論性別都可以過得好好的。」
被貼上女權標籤老王曾經感到困擾,「感到困擾的瞬間我又自責。我氣我自己,我為什麼沒有這個勇氣去做這件事,懷疑是不是也不相信女權?我不相信女權等於我在否定女性嗎?但我知道都不是,我只是不夠勇敢。」她明白自己的書寫無關網路上性別論戰,只是忠實寫出自己的故事。
「而當我脫下了這個標籤,我覺得很舒服,同時感到難過。」
給下個盛世的女兒們
「我寫了這本書,為同是生理女性的妳。我把在妳之前多活了很多年的這些女生,這些姊姊、阿姨、阿姆、阿嬤⋯⋯還有我這個穀菇的生命經驗揉在一起,寫下來。為了再多看清楚我們這個性別的處境一點,為了讓我們下次遇到不太對的事情時愣住的時間可以減少一點、責備自己的狠勁可以減少一點、嫌棄自己的眼淚可以減少一點,還有,對別的女生,可以更好更寬容一點。」——《女神自助餐》〈後記〉
劉芷妤寫在後記的這段話是給姪女的。老王看著這段,想起自己原來也是在給以後的女兒們開條後路。「出書後,很多媽媽來跟我說,這本書她要給她的小孩看,我就覺得這樣很好,如果我小時候,有人可以提早告訴我,女生在長大的過程中會因為不是她們做錯的事而受傷,我是不是就可以多保護自己一點點?」
在〈別人的孩子〉中,寫一位立委助理休假南下、立委團隊正爆發一個危機、網路上正義私刑亂鬥,立委助理則在搭乘高鐵一路上,縮小肩頭、穿越人群,經過滿是怨毒的厭女小事,那位助理一心南下,是罣礙受侵犯的姪女。
「她明明已經無比艱辛地走了一半,卻還是覺得自己不曾走過這一半。」——〈別人的孩子〉
劉芷妤說,這是一個沒人喜歡的故事:「有人說對這一篇感到不耐,覺得太瑣碎。不能說我是故意的,但這些事確實就這麼瑣碎,像碎玻璃一樣在這條路上,妳不小心就會踩到。」
比如,這個空間裡沒有任何人被強暴,可是男人的腿就是開開的,壓迫到了別人的位置:「那個女生就把自己縮小,讓他可以腳開開。或者說,她臉書上看到支持性平的立委聲音被後製得很尖銳,被嘲笑是八婆;男人在車上帶小孩被稱讚是好爸爸,女人則因小孩哭而被謾罵『要生小孩就好好養,還沒教好不要帶出來。』」
即便是在一個「亞洲最性別平等」的國家搭一趟高鐵,整路上都是事,可是人們卻要女生「忍忍吧,妳已經很幸福了」。
「走在那條路上,妳看到別人的腳扎進碎玻璃,即使我不會扎到,我看了也是會痛的。」這彷彿就是劉芷妤寫了這本書的理由,痛過是一回事,但最痛的是,她看到很多人正痛著。
劉芷妤小說中第一篇與後記,都談到了女兒:「一方面是謝天謝地我沒有女兒,一方面是⋯⋯還有好多人有女兒。」
劉芷妤沒有辦法說話了,她努力拼湊出來:「這些小女孩長大之後怎麼辦?」
老王回應那篇後記,提到希望有天女生看她的書、覺得都是鬼扯,有一天這些書寫,都能變成鬼故事:「好期待那天真的可以來,可是到底要等多久?」
讀老王的鬼故事,自嘲裡有小心藏好的自卑,像看明明怯懦的孩子卻一口氣上來朝外面努力罵一聲幹,她寫下的一幕幕荒謬劇,以好笑潤飾可笑的世界。劉芷妤的書寫筆鋒即使磨過了,對白機智伶俐,也不留情面,苦難在幽默底下更皮開肉綻。
沒有幽默感,沒有把鬼話看成笑話,是難以在滿是碎玻璃的路上活下來的。
劉芷妤與老王,替下個世代的女兒們先走到一半了,剩下的路,即便無神無佛,記得雷峰塔下還有白娘子。
《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
作者|少女老王
出版者|圓神
出版日期|2020.04
《女神自助餐》
作者|劉芷妤
出版者|逗點文創結社
出版日期|2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