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安溥〈蘚的歌唱〉:難以定義,是生命裡最值得的事

對談安溥〈蘚的歌唱〉:難以定義,是生命裡最值得的事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1.06.2020

編按:「煉雲」以後,安溥釋出了單曲三部曲——〈ZOEA〉〈外婆橋〉〈蘚的歌唱〉,單曲以台灣市場未有過的音樂/影像創作嘗試帶來她的世界觀。相較過去的創作,這三部曲明顯是更不好消化的,而聽者在吞嚥歌曲時產生的「異物感」也提醒了我們的耳朵太習慣接受相似的東西,安溥作為一個對時代具有代表意義的音樂人,沒有停止打掉重練、拋出質疑。

幾年來安溥與聽者的對話與相對位置不斷流動轉換,三部曲像是領受過後的臣服,丟掉自己的名字才能超越一般,在形式上探新,觀念上拓荒。〈蘚的歌唱〉編曲上以自然聲響交織、結構更複雜,未識混沌,也沒有清明。她以創作叩問,聽者在問題裡描繪自己所處的世界,看見音樂裡彷彿有無數生靈在荒蠻中起舞。BIOS monthly 對談安溥三部曲——戰火之後衰敗的文明裡,她唱的是餘燼將再次純粹地生長。

BIOS monthly:在這三部曲的編曲中,安溥似乎也來到新的旅程,在音樂風格上更接近一種冥想式、回歸自己的狀態,此外無論是在器樂上用到嗩吶、揚琴與合成音色並置,或將嬰兒的嗓音、心跳聲加進編曲中,甚至在唱腔中加入戲腔的唱法等,在聽覺上也有更沉浸式的感受。妳自己企圖在這三部曲中製造什麼樣的新聲響?新的曲風甚至是難以被定義的,特別也想請妳聊〈蘚的歌唱〉曲充滿混合、變化莫測的靈感如何發生?

安溥:這三支單曲真正創作上隱藏版的重點,大概就是大家所說的難以定義。

它並不是由人們所能辨認的曲風產生的詞曲創作,或者是搭配編曲而來,這個過程也許是音樂人跟自己之間的搏鬥與嘗試,對我來說其實是不足為提的,那是我自己實驗希望可以回到聲響與律動、再過渡到詞曲創作裡。這既不是擷取身邊的聲響、鋪陳情境的純實驗音樂,但也不再是傳統定義的華語詞曲創作,「難以定義」這件事並不是放棄去申論這幾首單曲想表達的,也許我的嘗試是為了完成「開放式的申論」,而不是一個明確的主張,有點像是我們以前在辯論一個題目。對我來說,不只詞曲的主題可以是多變的,詞曲的精神跟語法的本質也可以是多變的。

可能是對於自己生活的時代跟信心,我覺得這些東西就算是「可能」過早出現,也許二十年後它就是一個普及的概念,像現在歐美的世界裡,它們的市場已經龐大到可以容納 Neo-Soul 而不只是老靈魂樂或是所謂的 R&B 而已。Neo-Soul 這幾年影響我很大,像 Frank Ocean 對於 sample 的使用與他在編曲上納入了環境與空中的不同聲響,這件事是前所未見的。

「難以定義」是因為不是用一個樣板、或是這個社會要求藉由辨認來定義你的成長過程。我覺得人足夠幸運或不夠幸運,都是會走到「難以被定義」的吧:難以被社會的身份定義,精神狀態也難以說就是奮發向上或自暴自棄⋯⋯「難以定義」的事情是我生命中以及音樂旅程裡最值得被開發、也最值得投入時間去走一段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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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牡蠣造音

 

BIOS monthly:〈ZOEA〉〈外婆橋〉與〈蘚的歌唱〉皆與 Hi-Organic 合作影像製作,在影像的呈現上也為音樂帶來新的可能性,比如〈ZOEA〉更以生物的視角與旅程觀看大地,裡面體現了一種微物觀與對生命的敬意,〈蘚的歌唱〉則提升了情緒、感受浸淫在一個全新次元的體驗。安溥覺得影像技術與概念上的推陳是否也更佳傳遞了歌曲的表達?這次 VR AR 的體驗在創作過程中對安溥來說是什麼樣的經驗?

安溥:VR 跟 AR 的形式,跟做動畫、外婆橋拍短片的形式,這件事要從歌手、製作人、以及一個女人的角度去看這個東西。三部曲裡面後來奇異的巧合是強烈的女性意識,這不是一開始刻意設定的。〈外婆橋〉短片裡講的是——人的心裡是一處一處的戰場,這是為什麼我們活在世上有時覺得失落、有時覺得飄零流浪。因為戰場過後,每個人的人生,都像是個時代小小的廢墟一樣,但廢墟裡,記憶是我們的希望,即使是再傷痛的事,一念之間我們對傷痛所反應出來的作為就有可能帶來一些生命真正的轉機。

〈ZOEA〉也是,藉由毛蟹主題講述一個奇幻的故事,但對導演來說,這個故事可能更像魔幻版的老莊。〈蘚的歌唱〉控訴的意味很強,如果大家在不知道真正引發我寫這首歌詞的原因下、用控訴的角度去看,可能會看出一些端倪吧。它表現的也是人類的傲慢,但〈蘚的歌唱〉對我也是塵歸塵、土歸土之後,我們都要接受我們都是「任何一件好事或壞事」,我們不過是天地萬物裡面,另外一個他者的養份而已。

於是,對於所有等待人類興盛、也等待人類衰敗、等待人類自取滅亡的過程裡,萬物只是冷冷地在凝視人類以為做了就會有差別的任何事情,比如光榮、不得不的道理,對於萬物來說是沒有分別的,都是人類自以為。但在所有自以為以後,我們也只會繼續加入循環的過程,成為別人的基礎,成為別人的養份。

這一次的短片在 VR 裡呈現的甚至不是意識型態,而是所謂的「超意識」,超意識是沒有要像〈ZOEA〉選了毛蟹就拍毛蟹。〈蘚的歌唱〉在展現的是:人類有沒有可能透過 VR 技術,站在一個自己從未站在的領域裡去聽一首歌。比如一個像荒漠般的外太空,或者是在意識流之間你窺探到現實裡完全不會發生的事情。它是場景大過於概念,概念又大過於非要訴說的主題。

超意識作為創作基礎,在影像揮灑的空間是很大的,我們以為虛擬實境是戴上 VR 眼鏡就可以坐在總統府官邸,這個擬真過程在電動遊戲裡可能還會帶來一些刺激,但真正的生活裡硬要去擬真會讓人迷惑,為什麼不看現實就好?我一直覺得 VR 的技術最後可能會往人的身心意識的提升去開發影像、音樂、意識型態的傳輸。VR 可能讓人藉由身歷其境去對以前不曾想像的角度感同身受,開發不一樣的超意識體驗、人的情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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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VIVE Originals

 

BIOS monthly:作為一個創作者,安溥一直在嘗試新的表達,妳的聽眾也在從中不斷學習與生長出不同聆聽音樂的維度,感受到妳不斷離開舒適圈,在創作上拓荒,並且帶聽眾去凝視與聆聽更複雜難解的創作者世界觀、從中反映出「自我」的模樣。這次三部曲也可看作妳一個新的與聽眾溝通的方式,更接近以集體創作去解構、重組一個意念或一組符號,對妳自己來說,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傳遞?經由影像團隊的再譯是否對自己的創作有新的理解?

安溥:誠實來說我還在尋找一個穩定下來的形式,這件事暴露了我在表達或建立語言形式上還不能說爐火純青。在和他人合作的過程裡,我階段性的心得反而是:一個人要表達的東西其實是層次比較複雜、意象多元、指涉的脈絡更繁複的。但跟他人合作,和大家以為的「讓主題更多元與多層次」在我這階段是不一樣的,和他人合作反而是為了去蕪存菁,把單一主題完整地做完。

我不曉得其他創作者的感受,但我一直覺得一個創作者性格不一定是複雜的,行為不一定是複雜的,但是創作脈絡一定是複雜的,它可以像金字塔一樣神祕而莊嚴、最後完成一個龐大的意象,或是複雜到像一片樹葉一樣,在這世上即使是一片樹葉,你不靜心看,都會覺得它很紛亂。創作者的內心也是這樣。

我們常常受限於跟別人交流的方式、不適合傳輸太多的東西,尤其是在流行音樂的格式裡很不容易,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表達我自己複雜的脈絡、各種隱喻的意象,因為我看過以前很多厲害的創作者也表達了許多複雜的東西,雖然大家現在都看不懂我的,但是我會繼續往不要刻意複雜、但也不刻意簡化至二元、只是為了讓別人一看就懂的路上前進。我還在成長路上,也會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開花結果吧。

這次〈蘚的歌唱〉是全個人製作,連樂器都是自己下去彈的。〈蘚的歌唱〉應該是我目前編過編曲脈絡最複雜的東西,它有好有壞,一定在某個人心裡是成的、在某些人心裡是失敗的,但是我自己很珍惜的是,我還是會很謙卑地覺得台灣有人願意投資這樣的作品是很好的。在市場還不夠穩定、這樣做很像是去找死的現階段,台灣與聽眾總是給我一些養份,讓我能往音樂的形式、創作的脈絡裡去探索,而不只是回到表面上把枝節都砍光,只是為了要變成整齊的行道樹,這點是很謝謝大家的。

BIOS monthly:安溥在《城市》就寫過〈牡蠣之歌〉,很早眼光就放諸自然,《神的遊戲》相較下是一張更入世的專輯,來到三部曲,妳的眼光放回毛蟹、苔蘚等視角,與其講自然,更能感受到安溥謙卑的學習新、有與天地萬物共存的領悟,且在生滅裡追尋自我在世上的定位。而〈ZOEA〉〈蘚的歌唱〉都有微物之於宇宙的巧妙連結,妳在創作上似乎是否也有更明確的概念與價值想與聽眾分享?

安溥:單純以創作面來說,這些歌不是關心海洋與生態寫出來的,只是共感。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多關懷與投入生態保育的人,因為我不是這樣概念的人,我活著的心態也不是那麼公義的。就像我以前有跟聽眾說過,我覺得人在體制裡面,要有一些好的、無關宗教的人生信仰,要有一些自己獨處時能做的習慣,要學會幾種表達善意的方式,但是,也一定要有一些,不至於傷害他人的壞習慣。

人無可厚非要有一些壞習慣,人在社會體制裡沒有一點壞習慣,久了精神與身心層面會崩潰。就像〈蘚的歌唱〉,人類的好壞、世界因為人類遭遇苦難,或者是因為人心向善得到的提升,從來不是那麼機動的事。有時我們投擲心力,希望看到改變,或是看到一些好事得以延續,珍惜那個起心動念,為起心動念找到適合的方法或聰明的選項去完成它、願意投注與付出,就已經是一種奇蹟了。

奇蹟的基礎在於,有時人類就是要遇到苦難。就像小孩子殺過很多螳螂、傷害過很多隻蟬以後,才會明白我們手上也握著別人情感與肉體的生死。沒有什麼不能與不該發生,人類就是非常需要藉由肉身的體驗去了解自己對別人做了些什麼事、要怎麼承擔自己的生命。

BIOS monthly:〈蘚的歌唱〉有一種反覆的回應,無論人問什麼,蘚都回答「you are perfect to me」,而這個態度也向柔軟水果中的硬核,談論了個體本質原來的完整性,讓人想到人類追問問題,自己就是問題的答案。這個狀態偏向無為、領受萬物的答案,安溥是懷抱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這首歌的詞呢?

安溥:一個人在天地之間呼喊:「我是為了人類可以穩定繁衍、可以興盛,讓大家都可以活在一個不需要在自然搏鬥的狀態,因此我去做了這些那些,難道這些不好嗎?」但你得到的回應是:「you are perfect to me」。

另外一個人說他受到的教育是:「人類是世界的癌症,我內心就是一個薩諾斯,減少一半的人口萬物才能得到真正平衡,殺生無論貴賤,無論人類或萬物生死,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天地回應你的也是:「you are perfect to me」。

萬物也是冷冷在等待人類的鬥爭告終、人類的覺醒發生,但是無論走向,對萬物來說是沒有分別的,這是為什麼我會提到「you are perfect to me」。

人類怎麼想,其實都是把自己的投射傾倒在別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裡,與其講無為而治,不如說人類自問自答的過程裡,總是忍不住去找很多事實與道德上的佐證。但這些東西不只是徒勞無功,往往阻礙了我們在天地萬物間真正能夠安身立命的可能,我們的心永遠是煩躁的,我們無法接受他人怎麼生怎麼死。我們也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好生、不好死。

不安寧本身是人類要為自己感到惋惜的地方,這與主流的道德輿論是背道而馳的,但是我自己覺得道德是永遠需要背道而馳的論點,去做它最好的對手與朋友,不然道德一直會是人類精神面上被綁架的東西,它成為我們的禁臠,人類使用道德做了太多讓人感傷的事。

這首歌歌詞內容對我來說是滿兇猛的,有一種控訴,跟「whatever you say」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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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VIVE Originals

 

編按:〈蘚的歌唱〉連同〈ZOEA〉〈外婆橋〉,巧合似地轉度她生命經驗所關懷、具備女性視野與陰性力量。似女巫召喚陰性的內在能量,也像一場慶典,充滿儀式性、陰沈又透露一瞬之光、勾勒出黑暗大地裡蟄伏的生命體,除卻氛圍,創作者在詞境上也帶來一片諸神的黃昏。

安溥的創作是以不同的音樂語言「創造理解世界的維度」,當意境愈趨困難,也啟示創作與聽者精神的共振將更加深刻,她不僅帶來「新的形式」,也讓人透過接收音樂、以致生命觀發生微小的遞嬗與改變。也不難發現,關注且接受人類惡意、將其記錄與傳遞、是創作者一直以來善的態度。走進她的音樂像走進吟遊的荒野,聽見召喚以理解比自我更巨大的力量——音樂能夠帶我們走到某處,我們必須倚靠自身之力徒步向更遠的地方。

街上瀰漫一種說法
說愛情與政治已成神話
我們不配再解釋它
人人領悟後人人昇華,
從此只聽不講,哪怕是,

我想念那,狼狽的眾生曾奔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物種間的愛欲生殺
秘密還癢,但找誰幫忙來抓
獵食是那麼香,我不反抗你就嘗也不嘗

You are perfect to me
You are perfect to me

寸土寸金歷史的律法
讓蘚在上面長吧
供我在底下慢慢地喑啞
靜靜開爛一朵花

——〈蘚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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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圖片提供VIVE Originals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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