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穎╳楊双子】台灣有全世界最好吃的高麗菜、鐵窗與《進烤箱的好日子》

【李佳穎╳楊双子】台灣有全世界最好吃的高麗菜、鐵窗與《進烤箱的好日子》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31.07.2025

編按:李佳穎說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場新書發表會。

難以相信,是因為我們都順服《進烤箱的好日子》的魅力:小說家阿丹為了寫回憶錄,展開漫長的,與記憶、與過去的人事物、與人事物的詮釋,彼此調音的過程,童年與成長的幽微在敘事裡明快起來。而去年全球最大版權集團企鵝藍燈書屋確定買下《進烤箱的好日子》小說的全球英文版權。

這次,李佳穎特地從波士頓返台——BIOS monthly 記下這份珍貴的第一次。講座先由自轉星球總編輯黃俊隆主持,聊起李佳穎作為文壇都市傳說重出江湖的起頭,並也邀請以《臺灣漫遊錄》外譯並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楊双子一同對談。

文壇都市傳說

黃俊隆:從 2008 年出版《小碎肉末》之後,李佳穎就成為大家口中的「文壇都市傳說」。她前幾天才唸我說,她很不喜歡這個名字,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

我可以跟各位爆料,第一個這樣講的人是神小風,許俐葳。有一天,我們在寫文案的時候,李佳穎才喚起我的記憶,其實那時候是二選一:不是「文壇都市傳說」,就是什麼仙女的。

李佳穎:還好沒有選仙女!

黃俊隆:為什麼會有所謂的「文壇都市傳說」?2005 年李佳穎寫《不吠》、 2008 出版《小碎肉末》受到更多矚目,後來大家想,李佳穎究竟跑去哪了?接著就像我剛才提到的,許俐葳,跟很多喜歡文學創作的人,開始在網路上搜尋李佳穎,但找到的都是《小碎肉末》〈全世界的李佳穎,站起來!〉裡面,不是這個李佳穎的李佳穎們——從此她就變成所謂的「文壇都市傳說」。

2023 年的某天,我突然收到李佳穎的信,就是《進烤箱的好日子》的稿子。我們在 2005 年她出版《不吠》的時候就認識,一直到 2023 年底,她寄來稿子的時候,我們中間有斷斷續續的聯絡。那時我非常驚訝,李佳穎在文壇消失了總共16年,卻選擇了一家至少超過 8 年沒有出書,而且嚴格來說,沒有出版小說或文學作品的出版社——可不可以談一談當時的賭注跟決定?

李佳穎:就像俊隆說的,我們在 2005 年認識。2023 年 10 月左右,我把《進烤箱的好日子》的書稿完成——我所謂完成是指,我覺得我可以拿出來,給第二個人看。

那時我想,既然要投稿,我要找誰?如果有人認識俊隆,你就知道,他的手機聯絡人有全台灣文青的聯絡方式。因為我已經 16 年沒有跟台灣這個界——我一直不想講「文學界」,現在好像也不能講「文壇」對不對?——總之,我跟台灣出版界完全沒有關係。所以我寫了 email 給俊隆,跟他說我的小說完成了,問他知不知道現在台灣出版的狀況,有哪些編輯是適合出版華文創作的?

我沒有想到他會想出版。

因為我還上網查自轉星球,已經 6 年沒出書了,我想應該是收掉了。還記得我在信的最後寫,不好意思,這麼久沒寫 email 給你,結果第一封信就是那種牽猴仔(khan-kâu-á)性質濃厚的信。他很熱心地回我給我一些建議、幫我去跟其他編輯聯絡,說李佳穎可能會投搞。

但在那封信最後,他突然說:「我也想看一下你的書稿,你可不可以給我看一下?」我想反正大概就是朋友覺得「這麼久了,你的小說終於寫出來了」想看一下,我想說,好啊,也可以,就把小說寄給他。

結果他看完以後,跟我說他很有興趣,他想要出版。我說,你不是已經收掉了嗎?他說沒有,只是停轉而已,他在等待一個有潛力的作品。

後來我決定跟他合作,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一個重新出發的出版社,在台灣出版界這個世態下,還想做華文文學創作,我覺得有點傻,所以應該要支持一下。另一個原因,是他告訴我他對這本書的一些計畫跟願景,我覺得有說服我,於是決定跟他合作。這就是《進烤箱》跟自轉星球合作的由來。

黃俊隆:之後得到 Openbook 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小說獎,接著英國企鵝藍燈書屋簽下全球英文版權,在這半年內,我們總共賣出了 16 國的版權。一路都超出我們的預料。

李佳穎:我覺得很幸運,真的是這樣。我們台灣文學外譯,絕對是才剛開始——吳明益老師其實很早就開始了,但所謂「剛開始」是指,開始有更多書,可以被翻譯成英文、讓其他國家的出版人看看,有沒有可能在其他國家賣。而我在 16 年沒有寫之後,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了一本書。這對我來說,是很幸運的事情。

可以在這麼久沒有出版小說的狀況下,受到這樣的肯定,不管是在銷量上,或者是在獎項上的肯定,我覺得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都是很棒的鼓勵。

深度潛水的活網仔

黃俊隆:李佳穎是文壇都市傳說,不只是指出書 16 年找不到人這件事情,也包含她沒有社群媒體 ,這是眾所皆知的。而楊双子不只有個人臉書,也有粉絲團,而且很勤於與所有讀者、非讀者互動,進入公共事務。身為創作者,你們如何看待社群媒體,以及創作者該如何保持自己與讀者之間的關係?

李佳穎:我沒有社群媒體的意思是,我沒有用創作者的身份去經營社群媒體,但是我有帳號,而且各式各樣你們想得到的社群媒體帳號,我都有。

我的帳號,基本上臉書只有家人跟比較要好的朋友知道,其他像 Instagram 或是 Threads——我甚至連 Mastodon 也有,我在上面的朋友數都是 0。

韓江在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的時候說過一段話。她說,在一定程度的匿名下,可以自由地到處行動、到處活動,觀察人們的生活,自由地創作沒有負擔,這對創作者來講是最好的環境。我非常贊成這句話,她講的其實就是我在網路上的生活。在一定程度的匿名下,到處自由的活動、觀察人們的生活——尤其是觀察台灣人的網路生活,這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我在 1999 年出國,那時網路還是撥接。如果這個世界沒有發明網際網路,大家沒有把一半的生活,甚至更多的生活都移到網路上的時候,我是不可能寫出這本小說的。

因為語言——對我來說,是網路讓我可以跟上你們。是網路,讓我可以跟上台灣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變化、發明、創造的語言。是網路讓我可以了解所有的諧音哏。

如果沒有網路,我是不可能寫得出《進烤箱的好日子》。它讓我可以跟我心愛的寫作語言,維持一個幾乎是零時差的關係。

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是不可能在 16 年不寫東西之後,再寫出——尤其是用中文,寫出一本,某種程度上看來,應該有貼近大家人生的小說。

所以我要講的是,我是深度潛水的活網仔,真的是這樣。我沒有經營社群的原因,就是我剛剛說的匿名性,還有另一點,就是我對語言有點神經質。我很羨慕一些人,人家留言以後,就馬上再回一個留言,我做不來。對我來說,回一下,就刪掉,又重寫,再刪掉、再重寫,這樣我的時間就不見啦。

所以沒有用「李佳穎小說家」的身份經營社群媒體,是我個人選擇——但是我確實活在網路上。

楊双子: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因為我選擇介入我想談的,或者說介入我想溝通的社群,所以要承擔很多。我不認為所有作家都要像我這樣。我覺得像佳穎這樣的路線,是比較健康的路線。

但因為我很小就出社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長大的小孩,所以很早就習慣一言一行被檢討。在這樣的成長歷程下,我覺得不管在社群,或者是在現實的世界裡,被人家認出來,或覺得你的所做所為,要比別人承擔更多的檢視,那都是我從小就覺得很自然的事情。

去年得獎以後,開始有更多人會認出我。今年我生日那天,我跟我太太去慶生,我太太在逛街的時候,我在路邊等她。這時突然有人迎面走來說,你可以幫我簽書嗎?他剛好有帶書。

李佳穎:有這種事!

楊双子:我想說怎麼有這種事?我簽完以後跟他說,今天是我生日,這是唯一一本在我 41 歲生日簽的書。

李佳穎:身為一個台灣人,隨身攜帶一本《臺灣漫遊錄》是很合理的吧!

楊双子:很驚奇。最近因為我的貓正在長照——這是題外話_總之,我現在每個禮拜都往獸醫院跑。有次很沉悶地在摩斯漢堡(——只剩摩斯漢堡可以選擇)吃飯的時候,有人從外面繞進來問我,我是楊双子嗎?他要表達對我參與這場運動的感謝。

大家應該可以感覺到,我現在的狀態跟平常不太一樣,昨天確實受了重創(編按:講座日期為 2025 年 7 月 27 日,大罷免第一輪投票日隔日)但包含這個在內,都是我知道必須要承擔的。既然已經決定要這麼做,就要背負它。當我決定介入,這些對我而言是利大於弊的事。

我很早就已經知道,文學是介入社會溝通的一種手段,甚至是介入政治的手段。我說的政治,不是政黨政治,而是更廣義的,我們決定人們該走向什麼樣的道路。如果我認為文學必須背負這個責任,那麼當一個文學人,他的位置被放到某個更大的舞台的時候,他要承擔的,也是除了文學以外的任務。

希望世界上每一個阿丹都能讀到這本書

黃俊隆:英國企鵝藍燈書屋的出版總監 Jane Lawson 提到很重要的一點,她說:「我們很自豪,能夠出版來自台灣大無畏的新女性聲音。她的作品不僅有普世書寫的深厚傳統,更展現了台灣自身的歷史特殊性」,德語版編輯 Sabine 也提到這些角色「似乎在與父權體制搏鬥的同時,也找到主宰自己人生的辦法,越過了社會對她們的刻板期待,正是阿丹尋找合適方式,說出自己的故事」。很多讀者在網路上討論《進烤箱》時,也都會提到一個概念,就是女性主義或性別書寫。

李佳穎:女性視角跟女性主義的——怎麼說,萌芽吧,因為阿丹畢竟是在 10 歲到 15 歲的那段年紀,這些的確都是我有意識的選擇。

我也放了很多在台灣的成長過程裡面,一些很尖銳的、你意識到自己身為女性而遭受到限制,或者是感覺到不公平的時刻。那不一定是另外一個性別給你的,有時候是同樣身為女性,對自己的限制。

這些時刻,有些有文化的特殊性,在台灣才會遇到,但有一些,它其實是相當普世的,可以跨越文化、種族和語言——這就是為什麼這兩位編輯都有讀到這件事情。有些甚至不一定是女性,基本上,如果處於一個性別弱勢的位置,你也可以同理。

我盡量讓阿丹去敘述這些時刻,如果她有反應或情緒,通常也都是比較表象的反應或情緒。因為我希望可以用事件本身,跟讀者產生聯繫、喚起讀者同樣召喚自己經驗的能力。

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在寫這本小說的時候,無形中有某個讀者群的面貌:其中一大群,就是阿丹那個年紀,國高中生、青春期的孩子。我希望他們可以讀到這本書,因為我自己在那個年紀,也會非常想要讀到這樣的書。

所以沒錯,確實這是我選擇放進去的。如果是說「台灣經驗」,那不是刻意放進去的,因為我就是寫一個在台灣的故事——因為我在這邊出生長大,我沒有辦法寫出一個不台的故事。

但是女性經驗確實是我想要強調的,原因就是,我理想中的讀者,其實就是阿丹那個年紀的孩子。

楊双子:我寫的,主要就是所謂百合。百合,我們用最廣義的說法,它不是女同性戀之間的女性情誼,它是所有女性——不管是異性戀、同性戀,還是雙性戀,只要是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就算是百合。

而我在寫百合的時候,我想的是,對女性的解放。我是 1984 年出生,一直到 30 歲左右吧,我所能讀到的絕大多數的娛樂性的文本——純文學先不談,娛樂性的文本,包含電視、電影、漫畫、小說,在談女性和女性之間關係的時候,就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女同性戀,比如說,女性會相愛。另外一種是,女性會競爭資源,而那個資源,通常是男性。

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們只能看到女性為了要爭奪好一點的生存資源而爭鬥,又因為資源大多握在男人手上,所以象徵上,就是爭奪男人;而另一邊,是女性之間相愛。可是這當中有很大的一個空缺,是沒有人在談的:女性有沒有可能亦敵亦友?有沒有可能在競爭過程裡帶有戀慕呢?或者是,國中女生手牽手一起去上廁所的時候,每一對手牽手的女孩,心裡想的都一樣嗎?一定都不一樣。但是沒有人去談論它。

我覺得我在寫的,是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各種可能性。

所以當我看到《進烤箱的好日子》,我很開心的是,我們在做一樣的事情:為女性書寫新的、可能的性別腳本。過去很少被談論的、小小的互動,都有助於為現實世界裡小小的讀者——或大大的讀者,為她們示範,女性和女性之間有這種可能性。

「台灣感性」

黃俊隆:那沿著剛剛,凝重又感性的氣氛,我們就接續講感性這件事情。各位如果上網搜尋,「鏡文學、徐淑卿、台灣感性」,可以找到一篇非常優秀的文章深入在談,今年的韓國書展為什麼以「台灣感性」為主題。談到台灣文學外譯之路,我想問兩位,你們心中認為的台灣感性是什麼?

李佳穎:我覺得出國以後,每年回台灣,一下飛機,全部都是台灣感性。真的。就是我很記得,在前幾天凱道造勢的時候,有一位年輕的女生,大家應該都看過那個影片--她在台上,整段都講得很好,但是我一聽到她說,台灣有全世界最好吃的高麗菜,我馬上就知道,這個是我的海歸姐妹。

我可以講一講有關於我第一次意識到「台灣不感性」的時刻。

國中時有個老師,有天他上課時跟我們聊天,講到他去國外玩——我忘記是哪裡,可能是歐洲。他說那裡的風景很漂亮、每一間房子都很有特色,然後他突然話鋒一轉,說我出國之後,我覺得台灣好醜,台灣很難看。我記得他說,你知道台灣最醜的是什麼嗎?鐵窗。

他說,每一個建築物上面都有鐵窗,好像我們都被關在監獄裡面一樣,一點美感也沒有。那時對國中的我來說,真的是當頭棒喝——對我來講,這就是我每天看到的街景啊。我家裡有鐵窗,隔壁棟也有鐵窗,大家都有。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東西是可以被嫌的,這個東西是醜的。

我就像魚在水裡面,突然有隻從另一個池子玩回來的魚跟我說,你這個水是臭的。

所以我覺得「台灣感性」這個標籤,我們姑且不論它的定義,或是分析它的核心是什麼。對我們台灣人來說,最直接接收到的訊息是,今天有個外國人到你家參觀過以後,他對你說,台灣這樣剛剛好,你什麼都不用改變,你做你自己,這樣子就很好,你非常感性。

你突然眼睛睜開,發現你感受到水的存在。

如果要講到說我自己定義的台灣感性,我馬上就有一個答案:不是畫面,因為我們講台灣感性,基本上就是 IG 上的照片,很多都是視覺。但對我來說,台灣感性不是畫面,是味道。

我每年暑假回來,一下飛機,從飛機要跨到機場,中間有一段是登機門打開的那道鐵板。每一次我從很冰冷、充滿了那種人工空調味道的機艙走到那個地方,踏到鐵板上,迎面而來的味道就湧上來。

那種潮濕、溫熱,很自然開放的味道,有點像動物,又有點像泥土,那種活的味道——那就是我的台灣感性。那是台灣的味道。

楊双子: 今年 6 月,我們有二十幾位隨行作家一起來到首爾,也都在討論台灣感性是什麼。有人用韓文的語意來說,「感性」不是中文談的感性,而是只有台灣獨特擁有的台灣性。

那對我來說,就變成兩個問題:什麼是台灣性?和什麼是台灣中文語境裡的台灣感性?

那個鐵窗,的確就是台灣感性。我認為是。

也是在這幾年,經過很多國際交流之後,我才意識到,作為一個創作者、文學作家,一個理應了解藝術為何物的人,我在談的是「什麼是美」這件事。我認為創作者是提煉美的那一個人。

所以覺得「台灣不美」或「台灣很醜」,是因為過去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被截斷了「談論台灣如何美」的傳統。從日本時代的時候,就有很多藝術家透過雕刻、透過畫作、透過文學,來談論台灣的美。我們已經談了很久,談了50年,那麼多人的努力,在戰後直接被截斷。

1949 年以後,台灣的美是不被討論的,是必須被貶低的,只能回頭去談大江大海的美。談論那些美的時候,台灣的美相比之下,沒有人提煉、辨識,沒有人在閱讀這些作品、理解美的可能的時候,台灣是不可能美的。

所以「台灣感性」,我們在談論韓國人怎麼看我們的同時,我更在意的其實是,那麼台灣人到了可以用相對持平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時候了嗎?

現在是很好的時刻,我們透過外譯、透過國外的交流,繞一圈回來看,我們是美的。

就好像韓國發明了這個詞之後,台灣意識到這是一種美的可能——當然它有沒有文化位階問題?這種風險也存在——但是比起過去 20 年,我們現在更常被提醒台灣值得觀看的可能性。

所以台灣的獨特性、台灣性,或說「台灣感性」,對我而言是什麼?當我讀《進烤箱的好日子》,內心很震動的其實是,我很難想像 16 年來沒有寫作,且就我所知都待在國外的李佳穎,居然能夠寫到台灣的——就是我剛剛談的那些,一般人覺得微不足道,唯有創作者應該去提煉出來的那個東西。

乍看之下瑣碎,其實經常勾出我們內心某一刻那些「我也曾經經驗過」的:天氣、暴雨,校園的角落;或是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講話時像是病句一樣,未必是標準的中文,而是我們台灣人使用的語言,顛三倒四,但是你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光是語言本身,就只有台灣人會這麼講——太厲害了吧!即使留在台灣都未必能寫出這樣的東西,這個都好微小,可是又像工筆一樣細緻。

對我來說,《進烤箱的好日子》寫出來的,幾乎全部都是台灣感性。

真與失真之間

黃俊隆:那接下來就帶到國際。《進烤箱的好日子》在德國出版的序裡,有收錄我們來來回回討論的其中一段,寫道:「阿丹的故事雖然發生具體於台灣的背景下,但同時又是普世的探問,一個人如何理解自己過去的記憶與敘事?」我想請佳穎回應一下,你怎麼去看外國的專業編輯如何解讀《進烤箱》?

李佳穎:這本書在跟各國出版社版權交易的過程,編輯如果有來信的話,經常提到的大概就是兩點:一個是這個故事具有台灣特色,另外一個是,他有普世性。

所謂普世性,我相信他們指的,就是可以跨過語言傳達觸動到他們的一些主題。還有書名,普拉斯的烤箱,幾乎每一個出版人都會提到——這個已經是迷因等級的文學哏。

老實說,每一個外國出版人的來信、或他們講到有關這本書的內容,其實都讓我非常驚訝、也非常感動。因為我知道,他們手上對於這本書的資訊其實非常少,一開始甚至完全沒有英文的書訊跟翻譯——後來因為有金翎幫我們翻了 15 頁的摘譯,也做了一個審書報告——但他們的信裡,會覺得他們已經讀過整本翻譯了,對於書的行事風格——他的語言,尤其是語言,這是讓我最吃驚的地方,因為我覺得語言是最難傳過去的東西。

因為你用中文寫,他們收到的是英文,那個東西其實會失真。所以我可以講一下他們不約而同提到的幾個詞:好笑的、抽離而且深刻的,是有畫面的書寫,以及是「透明的」書寫——我覺得透明的意思,就是能夠跨過兩個語言不同的隔閡,傳遞過去。

也非常感謝金翎,我們真的非常幸運有金翎,她是一個內建臺灣跟美國文化以及語言對接能力的人,她的成長背景讓這兩個幾乎都是她的母語。

她在這兩個文化裡面都打滾過,來來去去地打滾。而且我們講的不是就只是華語而已,是台灣華語。這個東西非常地難得,而且在台灣文學外譯的路上,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再加上她自己也寫作,是一個創作者,用英文創作,讀書的背景讓她也有文學評論的能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選擇了文學。

詮釋,及其奪還

楊双子:原本題目也有談到,我怎麼看待記憶的詮釋。雖然這個故事是小說,但讓主角去寫回憶錄這件事,其中有個有趣的歷史問題。

——就是,我們的歷史詮釋是在何時決定詮釋的面向的呢?

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的詮釋面向、或你決定要詮釋的重點。一件事情發生的當下,他就發生了。可是它的意義在未來日子裡,在不同的階段、不同的時間點、面對不同的人,你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詮釋——看阿丹的這種回憶錄形式,我很容易想到我自己——我的意思是說,失敗當下是失敗的,可是你在日後如何詮釋這個失敗?

比如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是阿嬤帶大的,那時候我幾乎沒有所謂的監護人,就是跟我的雙胞胎妹妹一起成長。我國中畢業就出社會,開始工作是半工半讀⋯⋯經常有人問我,在這樣的經驗裡,幾乎每天睡覺都不夠,我為什麼還寫作?作為台灣人常態性都知道「文學並不賺錢」的現實裡,為什麼會選擇寫作?

這個時候,我們就會回頭去談,寫作這件事情在我的生命經驗裡,是比我的同儕有優勢的。可能有點困惑。我的優勢是什麼呢?——就是當我的同儕們都在全心全意地升學的時候,只有我沒有被迫升學,因為我家人根本放飛,沒有要我非得做什麼不可,我就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的工作前期都是勞動,做餐飲業,所以反而我比同儕多很多的時間,練習寫作這件事,練習成為一個小說家這件事。

我的工作比別人長得多,所以上班就是在腦子裡,想像要寫什麼,想像你的小說的故事情節,想像你創造的角色。我的工作也會讓我面對很多種,不同領域、不同世代、不同階級、不同族群的人。有的人是海歸,有的是很草根的——如果你是我的文學同儕——我並沒有說這樣不好——但比較常見會是明星高中、頂尖大學畢業——可是跟他們相比,我遇到的人多得很多,有時候甚至會聽到一些他們講話的內容,實在太好了——如果我一直在唸書,絕對不會聽到這些。

我回來講詮釋——我從小聽連勝文說「我一生充滿挫折」他可以這樣詮釋他自己。面對生命前期這些經驗,當然我也可以說我一生充滿挫折,但是我不解釋那是挫折,我回過頭來想它如何為我帶來的優勢?剛剛講到的東西在那個當下,我會理解為這是我的優勢嗎?絕對不會喔。

我要等 20 年後,我才覺得這是我的優勢。就是這個理解,反過來增強我的內心,可是說如果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充滿挫折的話,那我未必會,堅持寫作到現在,但因為我複寫這個歷史事件為我帶來的意義的時候,它的意義會截然不同。

所以像昨天的結果呢?我其實也是一樣的想法,就是情緒是一定有,我接納我有情緒,我也接納我覺得挫折,但是我知道,意義不是在那個當下就完成的。意義是,接下來我們如何面對這個挫折,而做出什麼行動。

重點是這個:我先開放,不決定它的成敗,雖然客觀來說,他是失敗的。相對而言,有時候成功,我也不立刻解釋他是成功,你就可以比較平常心,像去年得美國國家圖書書卷獎的時候,我當然很開心,但是我沒有人生前期會擁有的那種狂喜。我覺得狂喜之後,好像會有一點恐怖的事情出現。

我知道這件事情當下的意義,不代表未來永存同樣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可以不斷回頭去詮釋它。有時候是 20 歲發生的事情,你 30、40、50 歲詮釋,可能完全不同,那沒關係,我們開放他。這是我在談,為什麼歷史的詮釋比歷史事件發生,本身更重要。那書寫也一樣,我去寫日本時代的故事,是因為我想去奪回台灣歷史如何詮釋的權力。

 

《進烤箱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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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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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碎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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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宋文郁
封面設計傅浩鈞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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