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是一種到達世界的工作——專訪《端傳媒》台灣組主編何欣潔|封面故事 2020 輯五
成立已 5 年的端傳媒,結合新媒體的多元呈現及深度新聞,走在華文閱讀的時代尖端。其台灣組辦公室落腳在松江路一棟超過半世紀歷史的大樓裡,分租而來的小間佔地不大,其空間感與走道的隔間裝潢,卻有股飄之不去的、屬於上個年代的舊氣味。何欣潔與我們相約在此,事前警告,這裡像九〇年代社辦喔。
何欣潔生於 1985 年,比這棟大樓年輕二十歲。她升上國中那年(1997 年),正好面臨了新舊課綱的轉換,其中最大變革,就是有了《認識台灣》的教材。那裡頭,一改過往從中國長江、黃河與「炎黃子孫」的溯源說起,轉從大坌坑、平埔族開始認識台灣與世界。
新教材第一屆,沒人敢輕易斷言保證接下來只考新版本,「所以我們新、舊兩套教材都要唸。唸很多、很煩倒不是重點,有趣的是我們就看到兩個不同史觀在面前展開,哇!那真的超級分裂,怎麼同一個世界會長得這麼不一樣。」何欣潔坦言,從《認識台灣》讀史、地確實感覺親近,「但我知道了那不是唯一,說故事的角度、方法,會讓呈現出來的事情不一樣。」
日後做新聞,她也將反覆在不同視角、不同觀點裡探索。
「那種」句型
「啊~!今天本來想要拍帥照,卻忘了換鞋子⋯⋯啊!等等可以請攝影師不要拍到我的腳嗎?」從採訪的人變成被採訪的人,她一時還不習慣。
何欣潔非典型的記者養成,不那麽規矩,卻有種命定感。一切,是從充滿汗水與熱血的運動開始。
2005 年,還在就讀法律系的何欣潔加入了樂生保存運動,從幫忙刷油漆開始,進而阻擋拆除怪手,她回憶,「每一天進去樂生都有一股強大壓力:這裡可能被拆、若真被拆掉了怎麼辦、這些住民該去哪?」那樣的急迫激升了何欣潔的腎上腺素,讓她一次又一次,更投入、更積極地參與運動。
那時很多人說:樂生雖然應該存在,但現實考量,保存是不可能的。這種不可能論調更激發了何欣潔骨子裡的頑強,「欸!我很揬膦(tu lan,常寫作「賭爛」),我不喜歡,很本能性地不喜歡那樣的說法。既然很好、既然是對的,為什麼不能爭取?為什麼不能改變?」
有一類句型,是何欣潔從小就討厭到大的,譬如:「這件事是對的(或好的),但不可能啦~」、「妳也不能一直這樣不切實際,長大還是得做妳不想做的事,那是沒辦法的喔/沒得選的/不能改變的⋯⋯」,她怒說:「我聽到類似這種句型就會不高興!」人生由此而生的第一個逆反,就是女生應該穿裙子的規定。
並非為反而反,凡事若說得出合理的道理,她絕對可接受。只是她更想證明:有些事壓根無理,而還有很多事,只要願意努力、堅持、撐住,絕對有改變可能的。像是樂生運動,從倡議保留、抵擋拆遷,到被拆去了部份,又走上了重建的道路,然後至今持續爭取的發展歷程,就是何欣潔以青春親證的。
2017 年,端傳媒因資金因素縮編,轉眼從 90 人「大端」成了 20 人「小端」,經營方式也從免費開放內容,轉採為付費會員制的發展,很多人並不看好,也說:端傳媒真的做得很好很棒、但現在環境這樣不行、不可能啦⋯⋯
這種句型又出現了,讓她再度投入「證明怎有不可能」之戰。彼時,她只是端傳媒的特約記者,並無須擔負整個組織的管理營運,但她說:「既然是好的,為什麼不努力想辦法讓端繼續活下去?」何欣潔並沒有在組織動盪時離開,反而選擇投入,從特約轉正職,後來進一步成為端的台灣組主編。
對於自己老陷入「救亡圖存」這種局的人生,何欣潔哈哈大笑,她有點恍然大悟自己的本能、卻也還帶點迷惑,不禁自問:「這是一種享受腎上腺素爆發的快樂?」
向宇宙下訂單:記者就是要去現場
回頭看何欣潔的新聞養成背景,雖曾在高中時想過「記者」或許是個職業選擇,但那出發點僅是:「世界很大,應該到處看一下,記者好像是一種到達的方式。」真正的開始,是一份份樂生保存運動的新聞稿。
「早年,我們(樂青)是以『記者不知道我們在嚷嚷什麼』聞名於世。」她自嘲回憶,而那狀態,是因為太憤怒、太焦急,有太想傳達的理念,卻失了章法邏輯,多數時候總讓大家聽不懂到底想說什麼,「不論是新聞稿或受訪,我慢慢訓練自己寫出、說出讓記者看得、聽得懂的,畢竟每一次新聞露出就是僅有一次的機會,是唯一讓訴求被看清楚的時刻,不能砸。」
想傳達的理念一次次清晰明確,新聞稿越寫越上手,每次受訪說明也益發穩重,最後吸引了莫拉克獨立新聞網找上門,邀請何欣潔成為記者、深入八八風災的災區現場。她不諱言這也和經濟壓力有關,「當時就是需要一份工作。因為長期參與運動,跟家裡關係是緊張的,也開始不想跟家裡拿錢。」從零工開始,她去鐵板燒店上班、去書展顧攤與搬書,賺得基本生活費,但時間也開始被切得片段零碎,莫拉克獨立新聞網提供的月薪條件、許多人卻步的災區現場,讓她毅然休學,半隻腳踏入新聞圈。
長年投入運動的高強度壓力,難免在身心與經濟上帶來疲困與瓶頸,新聞採訪的工作,順勢就成了何欣潔的依賴路徑。她的新聞養成,也從野生進入體制,陸續在上下游、今周刊做全職記者。體制內她像在補課,從文稿專題的框架設定、記者約訪的潛規則與方法、側訪之必要等等,有些被主管罵了才知,有些自己默默觀察。
2014 年,香港雨傘運動開展,何欣潔隱約覺得時代在改變,有種急迫感催著她該飛往香港,但那卻非點閱、銷售取向的媒體所在意的首要報導方向。那同時也是媒體預算越見艱困,支出開始被大幅刪減的時代,運動將她帶進新聞業,也將她帶往下一個地方,「得去現場啊!得到處去看!我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我還要被困在這裡?」
離開既有框架的體制後,何欣潔成為游擊於各媒體接案的獨立記者,內心想要「去現場」的渴望似乎應驗了所謂的吸引力法則,神奇地心想事成,甚至見證了馬習會的歷史會面,那是許多台灣記者不一定到得了的重大現場:「從新加坡、西非、馬來西亞、中國,我那陣子出國的頻率讓我看到機場就想吐。」她大喊,「跟宇宙下太多訂單了啦!」
宇宙的回應,讓她更警醒己責:「有什麼職業能讓人見世面又留作品呢?我於是開始認真想,新聞這條路走或不走?若自覺配不上這幸運,就離開,該讓給別人;若不想離開,就該讓自己更配得上這幸運,得更認真。」身為澎湖子弟的何欣潔,透露了自己懷有一種古典的應報觀念,「我不能太輕浮,這會有報應,媽祖會懲罰我的。」
2017 年,何欣潔以特約記者的身份前往西非,延續廣受好評的報導〈我們會吃光海洋嗎?〉裡的追問。她自茅利塔尼亞登船,途經塞內加爾,於幾內亞比索上岸,過程裡登上中國漁船、訪問大連水手、俄籍船員、西班牙船長,完成〈到底誰吃光了西非海洋?中國、歐盟與列強爭霸〉。
雖然端傳媒在那時已危急,卻仍支持她前行。行前準備時,她發現,關於西非的中文資料已夠稀少,卻幾乎都是簡體,「非洲這些年也發生了很多事,簡體中文的視角之外,繁體中文的視角脈絡真的能缺掉嗎?若從生態多樣性來看,沒有台灣觀點所留下的、認識世界的這樣的角度,會是缺憾。」
彼時,何欣潔 32 歲了,她親見了許多人是如何嘔心瀝血、認真對待新聞工作,也在重大現場裡感受過歷史的形塑,因而理解:在華文閱讀世界裡留下台灣觀點、持續深化視角,是值得她全身心投入新聞的目標。
跨地域與跨領域
端傳媒的定位目標,是成為有影響力的華文網路原生媒體,所有內容的產製,不論是文字報導、評論抑或數位專題、圖表,都有個大原則:對於所有閱讀華文的讀者來說,讀來都是要有意義的。像是近來在台灣熱議的美豬美牛話題,「要更宏觀,要有誠意去跟非台灣的讀者說明與解釋爭議的原因。」譬如 ECFA,在台灣習慣直接英文代稱,實則離開台灣後,若不詳加解釋其中文全名為《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其他華文讀者是無法理解的。
端傳媒在兩岸三地各有辦公室,中國組、香港組、台灣組三地及國際組、文化組等,共五組主編與記者、設計、工程師等夥伴們皆有共同群組,每週亦有固定會議,在題目內容的討論、工作分派與行政事項交代之外,最活躍的討論話題,其實就是「如何讓所有華文讀者讀得懂」。過程說來是一句話的單純,實則細瑣,背後更牽涉到跨地域的文化差異與思維交流。何欣潔隨口舉例:「像是標點符號的使用,中國不分篇名號或書名號;又像是三地都懂『爛尾樓』,但香港有個普遍使用的『按揭』用語,意思是借錢貸款繳房貸的整個過程,台灣讀者就不知道。」
又比如台灣 2020 的大選,一來是所有媒體皆會報導的內容,二是台灣讀者慣常分類的藍綠與身在其中的「韓流」,並非其他地區讀者能理解,那究竟該怎麼做才夠「端」,又能在兩岸三地吃得開?最終,他們推出了互動專題頁面〈亡國感的戰爭〉,佐以後續相關的文字報導,何欣潔說,「這是我們整個端傳媒近兩年來不斷練習的問題意識,我們從來不是要比規模大小,而是比視角的水準,並且是符合所有端傳媒受眾的期待。」
除了跨地域、跨文化的溝通交流,端傳媒的「跨」,另一方面也體現在數位專題跨專業領域的工作對話。這個區塊的內容表現,始終是備受讀者討論與期待的,像是創立初期的〈我們會吃光海洋嗎?〉乃至上述〈亡國感的戰爭〉,這裡頭,讀者所見除了文字內容,還有視覺化的圖像與圖表,充滿互動的設計,以及動靜態並陳的影像畫面。如此亮麗的專題,有新時代新聞人的心法與素養——
「PM 很重要!控制流程進展。另外,就是在題目討論階段的初期,就拉入設計與工程師,一起討論,聽設計對形式的想像,也了解工程師能做跟不能做的。」我們走進端辦公室時便看到一個大大的黑板,何欣潔說,那是工程師在解釋為何她想像的東西,在時限內做不到。
新聞內容的數位化與形式變奏,英語系地域有《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衛報》開先鋒,華語的拓荒則不可不提端傳媒。創立初期,資源、人力較多,所有人都有想發揮的可能性,文字記者發想視覺化、數位化專題,工程師跟設計師也各有想嘗試的形式與效果。後來,資源少了,考驗的就是所有人的精準度,否則會累死已經夠精簡的人力。
她與團隊合作下來,有所體悟:「形式與主題是需要相配的,簡單最重要。我們都理解,每個人都有專業本位,但若 ego 都小一點,配合別人一點,氣氛奠定好後,工作起來就好了。」
做報導,不再永遠編輯及記者的觀點至上。數位時代,記者們也回頭學習,如何從形式上開始放手,尊重設計與工程能傳達的意念。如今回頭看〈我們會吃光海洋嗎?〉,她分析,那還停留在「用設計轉化做完的文字報導」的階段,而非後期從形式出發的體驗。像〈亡國感的戰爭〉就是由她定題,接著由工程、設計團隊發想形式,最終編輯與記者再把文案與報導內容填回去。
「我們跟工程師、設計有個群組,命名為:簡單酷炫帥頁面討論,『簡單』二字在前,就是在提醒:簡單,比酷炫帥重要。」
身在端傳媒的台灣組,何欣潔所面臨的挑戰不僅是上述所提,「兩岸三地要面對的課題不一樣,香港有迫切的危機,方向很清楚;中國組在艱困的環境下,還能繼續以不受審查的做新聞,本身就有價值;台灣組的考驗,跟前兩者不一樣,不能等著大時代拋球來才打,必須得自己發球。」
前陣子有記者提議報導陸生來台十年,有人提及 ECFA 十年,「大家都有想法,但不能東一個、西又一題,我總是在想框架,想著該怎麼串。」因之,有了「兩岸停火四十年」,以整體性的包裝,告訴所有讀者,屬於台灣組的思維觀點。
「我很在意一個點:讀者記不記得我們做了什麼?不用多,一年下來,一個點就好。就像『兩岸停火四十年』,就有人說那封面照片很帥,很像電影《天能》,欸那很好,留下這樣一點印象就好。」拉架構、思考未來,此刻她能寫稿的時間,似乎也越來越少,「想框架真的好累⋯⋯當編輯要組合、拆解稿子真的很辛苦,不過以前別的編輯、總編花了那麼多時間成全了我的稿子,現在就是換我來而已⋯⋯」
總之,換我來。從做運動到做新聞,她有改變,也有不變。時代再壞,她依然想挑戰:為什麼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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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大量而扎實的採訪,寫出了「系統」的輪廓。若只談外賣騎手之苦而不描摹「系統」,容易將情緒導向溫和的同情或憤怒的指責,兩者都無助於我們認識問題。這篇報導避免了以上兩種陷阱,很認真,是我近期很喜歡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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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回看,會非常感謝記者與編輯在 2018 年留下了這篇報導。眾志青年的生命面貌、勇氣與錯誤、掙扎與徒勞,扣連到香港與世界的政治氣候變遷,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深刻的一首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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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湧 —— 香港反修例運動影像紀錄》 /端傳媒出版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我從小不擅長影像與圖面,只愛語言,尤其愛語言構築而成的、符號與邏輯的世界。但 2019 年最好的一篇特寫,對我來說,不是用文字寫成的,而是這本攝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