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時間|從傳播學者到 NCC,洪貞玲讀《後真相時代》:假新聞與主觀真相的鴻溝
九合一公投那天,洪貞玲跟多數人一樣,在投票所大排長龍的隊伍中等待。一次選舉,要投縣市長、縣市議員、村里長代表,還綁十案公投。隊伍中耐不住性子的老先生不開心了,拉大嗓門嘮叨謾罵,甚至找選務人員出氣。沒人挺身跟他計較,除了洪貞玲:「我就轉過頭去跟他說:『你不知道隊伍在哪裡,問一下旁人就好了,這麼多人在這裡排隊,這麼大聲幹嘛?』、『選務人員很辛苦,體諒一下人家』,哈哈哈。後來我旁邊一個不認識的男生,就默默跟我比了一個讚。」
洪貞玲說自己雞婆,從小到大都沒變,也因此對自己承擔後果沒有怨言。「還好他馬上就安靜下來了,秩序很快恢復,可能因為他是年長男性,被我這個女生制止反而嚇到。但如果他惱羞成怒,搞不好現場會有比他發牢騷還大的衝突,所以雞婆性格可能引發一些後果,導致被譴責。」她說,隱忍下去也是一種作法,但雞婆又何嘗不是:「我對這件事的對錯做了一個 judgement,有時候就是忍不住要為自己的價值跟理念說說話。」
學生時期她做刊物、報導校園議題與社會運動,近年則以學者身份參與反新聞置入、反媒體壟斷、太陽花運動等,無役不與。一路從法律讀到傳播,再從台大教授變 NCC 委員,身處更複雜的局勢、傳播更失控的年代,她即便雞婆底蘊還在,難免感覺困難。
邀請教授帶領我們一起讀書的【閱讀時間】企劃,本次邀請到洪貞玲談如何走進傳播學界,也分享《後真相時代》這本書,並聊聊她在第一線處理假新聞法規制定的經驗與拉扯。
一面入世,一面抽離
回溯到一切的開端,她從選填志願時聊起,慶幸自己考試讀書還滿順利的:「很多人第一志願是管理或商學院,但我就選法律,當然可能是因為一些偏見啦(笑),覺得有銅臭味什麼的。法律對我來講是能維持社會公義的專業,比較吸引我。」大學之前,她在台中生活,上學就是課業和社團、下課後偶爾會去美術館和看午夜場電影的文青高中生,原本單純的小世界直到來台北才被豁然打開。
1989 年,台灣正值解嚴、民主化過程,洪貞玲走進台大校門,迎面而來的就是各種社會運動,勞運、農運、學運、年輕人下鄉,她也順勢加入改革派刊物社團傳真社以及台大學生會,也跟大新社、女研社等社團走得較近,成長經歷與社會變遷互相鑲嵌。
「這份社團經驗是我非常重要的啟蒙,說真的讀社會組的人,多少都對文字有興趣,可是文字可以寫詩、寫小說,我就覺得用文字來寫新聞更有趣。」她摸索對文字的喜愛,從中找到了自己最舒適的位置——在私密赤裸的文學創作與冰冷生硬的法律條文之間,那個若即若離,一面入世一面抽離的觀察者角色。
「我想,記者都會有共同的特質是,你想要站在歷史的現場、你很入世;但你又不是那麼進去,某種程度其實是個觀察者,不置身事外卻也不在裡頭,那個部分是非常令我著迷的。」
課外活動喧賓奪主,加上幾位法律系教授的身教,使她最終走向傳播:「像李鴻禧、林山田幾位教授都很入世,把知識跟理念實踐在生活上。那時他們幫黨外活動站台,社運集結場合會賣一些『民主錄影帶』,我一看,哇這不就是我課堂上的教授嗎?」外面的世界轟轟烈烈,而後她澎湃的心便也無法安定,大四時班上同學都在準備國考,她卻開始讀傳播理論,考取政大新聞所。
「考上了,就覺得命運也成全我。」她講命運,我覺得有趣,像找老天爺為自己的微小叛逆背書:「可能當時也比較天真,說我短視也好,我是不太會長程規劃的人,比較衝動一點,當下想做什麼就去做。」傳播領域那麼廣,她的法律背景卻讓她選了最難念的東西,傳播政治經濟學和傳播政策,而這份關懷,也延續到她前往賓州州立大學攻讀博士之際。
洪貞玲好像也有點受不了自己:「傳播裡明明有很多好玩的,但我就喜歡比較硬的東西。」於是她研究數位落差、電信自由化,帶著法律人的邏輯進入實證研究裡,不同的專業,帶給她不同的思考方式,融匯起來其實也走出了清楚的方向。
公部門初體驗:很多事不是對錯的問題
在台大任教多年,洪貞玲於 2016 年中借調至 NCC,目前除了需照規定兼授一門課,其他時間都投入公部門事務。從享受學術自由的教授成為委員,她嘴上掛著一抹神秘微笑,說是學習適應的過程:「進來之後才發現,政治場域裡會有很多權力的折衝;從社會運動的角度,大家會以理念倡議的角度提出解決方法,但進到政治裡,你不可能自外於權力運作。」那套嚴密的階層組織,讓她一開始有點消化不良,四年任期過了一半,能推動的東西卻沒想像中那麼多。
關注反媒體壟斷法、研究傳播政策的背景,她一進 NCC 的使命很明顯,就是要朝這些方向推進:「像反壟法,其實委員會一上任大約半年就擬出一個版本了,可是命運多舛。照政府決策 SOP,中間要經過意見蒐集、討論,前前後後就是兩年半,直到今年年初才送進行政院(註 1)。」另外,幾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有問題的電視制度,改革也是困難重重,系統業者與頻道業者各有立場,找不到共識的情況下,只能維持現狀。
註 1|這份《媒體多元維護與壟斷防制法》草案在 3 月 15 日被行政院退回,經過再研議,5 月 1 日時 NCC 通過增訂條文,未來新聞頻道董監及持股 10% 以上大股東轉投資其他行業動態、新聞頻道廣告收入來源,都必須定期揭露供外界參考。
「努力到現在還是有點進展,除了吃到飽的單一選項,要求業者至少必須提供一個只有無線電視的低價組合。當然這不見得是最好的方案,可是我們慢慢鬆動這件事。過去在學界,我可能會說這對錯這麼明顯,哪有什麼困難?但進到政策面,就可能不是對錯的問題,以政治經濟學來講,就是各種不同利益的角力。」進進退退,NCC 目前的官僚制度是否符合時代趨勢,也是許多人在爭論的熱題。
在任何人都能把 NCC 罵到臭頭的風向下,洪貞玲倒看得很開:「說真的,媒體的管制會比其他產業難,金融業、製造業這些老闆沒有媒體一直罵你,你要管媒體,他們馬上就用媒體出來打你,像推反壟法,就會有『NCC 違反匯流趨勢』之類的新聞出來。」2018 年 11 月,中天一則報導,將邱議瑩對陳其邁支持者說「大家嘸離開」的事實,報導成是求情「大家賣離開」,事後 NCC 裁罰二十萬,馬上就被旺中集團指稱是民進黨打手。
假新聞那麼多,NCC 為啥都不管?
NCC 於今年三月再次裁罰中天,自去年底起累計罰鍰一百二十萬、可能成為下次換照重要參考依據。親中媒體當然罵聲四起,但泛綠政黨也不乏批評,認為 NCC 手腳太慢,或對「假新聞」罰得太少。
假新聞(Fake News)這個詞,被川普於選舉期間拼命使用,只要新聞不挺他,那一定是假的!眼睛業障重。從那時起,假新聞變成風行全球的關鍵字,但當我們討論假新聞,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我們又應該由誰、由什麼途徑去處理所謂的假新聞?
前 NCC 委員何吉森針曾針對幾個相關名詞釋疑。 資料來源:何吉森,(2018)。假新聞之監理與治理探討,傳播研究與實踐,8(2),1-41。 |
事實上,假消息與謠言,自古就存在。這個時代之所以重提,在於傳播速度的改變,加重了這些錯誤訊息造成的威脅與傷害。洪貞玲說:「既有的法律在過去的傳播生態裡,有對言論自由的保護與界線,但在進入新的生態時,要不要修正?我認為是要的,但當政府要做事的時候,就會有很多不同意見。有人會說,台灣民主發展中,最珍貴的就是高度言論自由;也有人會說,這些不真實的言論已經對社會產生不好的後果,難道我們就該放任它傷害民主的品質?」
假新聞一詞,指涉新聞內容為假,容易讓許多人直觀想像:「這則新聞明明有不真實的資訊,為什麼 NCC 不管?」但洪貞玲認為,政府對新聞自由的限制,必須相當謹慎,「對言論的控管有三律:媒體自律、社會他律、國家法律,只要媒體自律了就不用社會他律,更不用國家法律,但若自律失靈、市場失靈,國家就必須介入。所以 NCC 在做的是釐清每一步到底有沒有做好。」
洪貞玲說,2016 年《衛星廣播電視法》修正,新增了新聞事實查證及媒體自律等規範,NCC 以監理單位的角色持續與學者專家及各家媒體溝通,就是為了確認管制分際,避免矯枉過正,也期許以更加根本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我們開了幾次座談會,去問業者的自律規範訂了沒?再慢慢溝通,再多加幾條自律規範、如何事實查證、如何要求記者照著標準做。NCC 也建立了新聞事實查證的參考準則。如果有任何民眾投訴,我們會先拿自律規範來看,要求業者先檢討,然後由外部專家協助認定是否違法。都必須是個案判斷。」
在言論自由的環境中,沒有考量足夠之前,就讓政府的手直接介入媒體是危險的事。洪貞玲提到千禧年的 509 號釋憲文:「它確立了新聞不一定要百分百正確,可是要善盡查證義務的原則,對新聞自由是很大的保護。因為過去法院如果真的有訴訟案件,媒體沒有達到百分百真實的話就會受到處罰,但現在就變成有討論的空間,看到底做了多少查證,最後再綜合判斷。」
行政院曾在去年試圖調整《數位通訊傳播法》內容,要求平台業者在短時間內將含有假訊息的新聞下架,卻引發台灣人權促進會、亞洲互聯網聯盟(Asia Internet Coalition,簡稱 AIC;註 2)等多方批評,認為此舉很可能違反「馬尼拉中介責任者原則」(註 3),導致言論自由開倒車。政府當前的挑戰,是如何在界線兩邊的模糊中,把假新聞的操作型定義講得更加細緻。
註 2|其組成為 Amazon、Airbnb、Google、Facebook、Apple、Twitter、LinkedIn、Expedia、Rakuten、LINE、Yahoo(Oath) 等科技公司。
註 3|「馬尼拉中介責任者原則」(The Manila Principles)是一套由 EFF(一美國數位權利組織) 與許多非營利組織共同擬定的規範,讓各國政府在進行與言論自由相關立法時能有所參考依據,保障言論自由。可參考此繁體中文版。
《後真相時代》:假新聞在全世界蔓延
而面對假新聞氾濫的後真相時代,除了監督政府積極作為,享受民主體制的我們也應當負起公民責任,培養媒體識讀與素養,不輕易淪為只會哇哇哭嚎的巨嬰寶寶。這次【閱讀時間】企劃,洪貞玲選了《後真相時代》一書來談,本書的副標是「當真相被操弄、利用,我們該如何看?如何聽?如何思考?」從三律中退回第一步,在政府作為之前,公民可以做什麼?
「假新聞是全球都關注的現象,這本書很白話、很通俗、很好讀、很多故事。它有一個基本假設,就是事實只有一個嗎?其實不一定。雖然是西方的書,裡面用的也是西方的例子,但我在閱讀時都能夠很快想到台灣的例子來對應。」《後真相時代》開頭便點出「矛盾真相」(註 4)及「確認偏誤」(註 5)這兩個詞彙,並將各種真相與溝通者的可能性分門別類,此後所有討論都奠基於上。
註 4|矛盾真相:作者認為,在許多情況下,有各式各樣真誠的(甚至也許是公平的)正當方式,可以用來描述一個人、一件事、一樣東西或一項政策。
註 5|確認偏誤:指個人選擇性地回憶、蒐集有利細節,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資訊,來支持自己原有的想法或假設的趨勢。
洪貞玲看這本書是交戰守則:「為什麼在真實世界裡會有很多誤解跟造假?它告訴我們要非常非常小心看待資訊。」她說起同婚的爭議:「對年輕人來講,跟誰結婚關你什麼事?這是太簡單的問題,但為什麼對有些族群的人來講,這好像是多天大的事?這就是主觀真相的議題,背後牽扯到你的道德觀跟價值是什麼。」主觀真相的差異,造成我們認為婚姻是能被個人選擇的價值時,反同團體卻認為家庭制度的不可抹滅才是該堅守的價值。
閱讀《後真相時代》或許無法迅速解決當前的假新聞議題,但是更能理解我們到底處在怎樣的傳播時代。面對那些我們總是不懂為何會相信假新聞的鄉親父老,《後真相時代》提供我們開始理解彼此的背景。
擁有把一國兩制當條件的鄰居:台灣不能不面對假新聞
據說,在英國公投結果宣布脫歐後的幾個小時內,英國人上 Google 搜尋的熱門關鍵字中,名列前茅的其中之一就是:「什麼是歐盟?」雖然這個新聞很快就招來不少冷嘲熱諷,但這個問題實際上可不傻。歐盟是一個極端複雜的龐大社會建構,的確可以用各式各樣的說法來描述,而這也是英國脫歐爭論如此激烈的其中一個原因。——《後真相時代》
民主理論的前提,必須建立在資訊平等之上,若公民缺乏有品質的資訊,就不可能出現有品質的決策。這也是為什麼大家說假新聞對民主帶來傷害,各個民主國家無不嚴陣以待,洪貞玲談起歐洲與美國的例子:「德國對網路言論非常嚴格,違法和有害言論要下架,法國是針對選舉期間的不實資訊有即時的處理機制。美國則是規定選舉廣告的資金來源必須要揭露。 」
她說,網路言論如何納管,目前各國都還在努力度過法律空窗,而台灣也正在進行中:「目前是把針對各議題的不實言論分別處理,譬如跟民生安全、災害防治相關,會造成立即危害的,就分別在該領域的法律中加上相關規定。但要不要給網路平台施加規定?我認為要,但該怎麼做?這是台灣必須思考的。」歐盟及許多民主國家開始立法規範,台灣必須加快腳步。
在洪貞玲眼中,台灣面臨的問題,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主國家還要迫切:「因為我們有個把一國兩制當成條件的鄰居。其實很多國際媒體都是這樣在看待中國對台灣的威脅,反倒我們自己會有些不同的利益,或是因為過去跟中國的依存關係,導致部分台灣人民在面對時,沒辦法像國際社會看得那麼明確。」她說,這確實滿困難的。
「我今天才看到一則紐西蘭的新聞,說中國有可能透過資訊操控來影響台灣人對兩岸關係的選擇;AIT 也拿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的事件警告過台灣,他們當時就是透過資訊操控,讓克里米亞人被入侵時幾乎沒有太多抵抗。」話說到此,洪貞玲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突然覺得,我放太鬆了,搞不好回去想想發現不太適合這樣說。」她內心雖有衝動的雞婆,但長期下來的學界與公部門經驗教她發話前深思、發話後自省,這天她說起話來多數很小聲,像是用壓低音量來警戒自己的話語。
回到傳播學者身份,她強調言論與資訊的殺傷力:「它不是具體的物,可是影響力可能比物還要嚴重,因為它會改變人的意識。台灣人對中國的態度是什麼?太陽花運動時,我們覺得台灣很明顯要走一條自主的路。可是四、五年過去為什麼好像產生變化了?是因為當下社會這麼多不同資訊的快速變動、人的態度是會轉變的,還是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我們沒觀察到的?」
因應每個國家的歷史背景與政經地位,處理言論的路徑不一定要相同:「那我們的關切是什麼?如果我們關切中國的內容農場傳播假訊息,那有沒有辦法對境外的訊息做處理?或是,我個人認為必須處理選舉期間的不實資訊。」
註 6|NCC 在 5 月 1 日公布《媒體多元維護與壟斷防制法》草案增訂條文的記者會上被問及中資下廣告是否合法的問題,NCC 法律事務處副處長黃文哲表示,依《兩岸關係條例》第 34 條,廣告內容不得為「中共從事具有任何政治性目的之宣傳」、「違背現行大陸政策或政府法令」、「妨害公共秩序或善良風俗」。
請把美玉姨退出去!
身處後真相時代,除了學會確認消息來源、理解矛盾真相可能帶來的各種解讀空間,事實查核與澄清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雖說政府法令還暫時跟不上,但民主如台灣,許多民間闢謠平台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cofacts 真的假的」、「美玉姨」等紛紛出籠來打擊妖魔鬼怪。
只是,好一陣子過去,突破同溫層的效果似乎卻很有限。洪貞玲潛伏在 LINE 上:「我有自己的觀察群組,在裡面,呃,田野觀察(笑)。總之裡面都是在批評執政黨,有一次有個成員就把美玉姨加進來,結果馬上有人說:那是民進黨派來的,請把她退出去!」
她說起同溫層這件事,是人類心理機制的必然,除了本書提及的確認偏誤,還有太多跨足心理學、社會學、傳播學的理論可以解釋這個現象。例如傳播學的迴聲室(echo chambers)、過濾泡泡(filter bubbles)影響了人們在社群中可觸及的資訊;心理學認知上為了避免衝突與負面情緒,人會選擇只看自己想看的,甚至還有逆火效應(backfire effect)讓訊息更正更困難(註 7、註 8)。
註 7|「認知不和諧」為心理學家 Leon Festinger 於 1975 年提出,他主張人有保持認知一致性的趨向,會將外部不一致的事物理性化,進而達成內、外部認知的一致,若無法達成,心理上就會產生痛苦的體驗,因此人也會傾向避開不一致的體驗。
註 8|兩位密西根大學教授在 2006 年的實驗中發現,如果更正的消息與人原本的看法相違背,這則澄清訊息反倒會加深人們對錯誤訊息的信任度,像一把逆火的槍,讓真實信息更加不被接納。
「你接受到一個資訊之後如果被更正,你反而會去 discredit 原本的資訊,更加去維護你本來認可的資訊。」有時越解釋,越糟糕,人類真是難搞的物種,美玉姨的存在甚至有可能是反效果,連同溫層的防護罩都打不進去就被彈開了。
我說,這也未免太絕望了。從 2010 年茉莉花革命,到 2014 年太陽花學運,社群媒體賦權的力量一直被廣為討論,當時一面倒的科技樂觀論,現在回看是否太天真?洪貞玲還是一貫地溫柔:「悲觀嗎?我們只能說,從現象面來講也許是這樣,但要悲觀要樂觀,其實都能找得到條件。」她說,看看最近政治人物的言行:「他們都變得越來越聰明,對我來講也是滿大的刺激,因為我自己進來政府部門,會覺得必須謹言慎行,後來發現,哇,全部人都在搞網紅政治。」
綜觀歷史,沒有一個政治人物能避開新的傳播工具,如希特勒擅用廣播,甘迺迪擅用電視,歐巴馬和川普擅用網路社群:「在這樣的言論環境裡頭,你必須去改變,被逼得要快。我覺得這在我們傳統溝通上可能不是最好的,因為你在回應時要採比較強勢的姿態,這就是網路溝通的方式。」
傳播學者如她,馬上就調適了心情:「我們把它視為一種溝通方式的話,這種方式如何表現,還在調整當中。」改革派能用網路,保守派當然也能;或許在網路大浪裡,沒人有悲觀的權利,只能觀察、跟上,再試著一一擊破。
洪貞玲提起讓許多人心痛的關西機場事件(註 9),一則假新聞,帶走一條人命。「在還沒來得及釐清真相之前,假新聞的效果就已經發生了。但我們從每一次事件裡學到什麼?到底政府部門或政治人物,要怎樣去回應外界的攻擊?必須一個一個環節去檢視,它變成是一個功課,沒辦法逃避。」
註 9|2018 年 9 月,日本關西機場遭燕子颱風重創,上千名旅客受困。當時 PTT 一則消息指出「中國領事館派車到機場接中國旅客,台灣人靠中國人脫困」導致許多人攻擊駐日代表處,事發十天後台灣駐日本大阪代表蘇啓誠自殺,後卻證實該則消息為假。
有別於過去傳播工具被單向掌握,當代網路讓各類言論百花齊放,每個人都有機會被聽見,但紛亂的訊息中,真相該如何被保守?這就是處在後真相時代的我們,必須共同嚴肅面對的課題。「如果我們覺得,假新聞已經影響了這個社會跟人的行為,我們怎麼去改變,讓人類可以回到比較理性、互相信任而非互相傷害的狀況?」一直以來在媒體改革中火力堅強的洪貞玲,在政府單位裡說起話來,比起肯定句,更多問句。要顧慮的事情多了,但她還沒有放棄,還在第一線。
「我想知道,人怎麼過更好的生活?」她說,這是倫理學問題,也是宗教問題:「我們會對現狀不滿、害怕,因此會想要知道怎樣能夠更好。我覺得以人來說,這個核心問題是非常重要的。」作為傳播學者,洪貞玲將這份心念轉化為「如何讓人在傳播之中過更好的生活」。後真相時代,每個人都還在適應,但只要整個公民社會不停止這份探問,疼痛,應該視為必要的承受。
《後真相時代》
作者:海特.麥當納
譯者: 林麗雪、葉織茵
出版社:三采
出版日期:2018/06/29
【閱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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