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書|《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我想要,不再想要任何東西
還好《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不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傳記。瑪莉娜在自己生前出版傳記,所有買書的人,都能在翻開書後,收到一封像是信件、存有她簽署名字的遺書。在生前回顧自己的六十幾年、廣發遺書,這種儀式性的行動也很是瑪莉娜的作風:
「這場告別式應同時慶賀生與死。儀式完畢,將有一場餐宴,餐宴上將擺著用杏仁糖膏(marzipan)製成、與我的身體尺寸和外觀相同的大蛋糕。那蛋糕要分配給在場所有人。」
這本書裡她詳盡的一生,如同身體,是要像蛋糕一樣獻祭給眾人的禮物。
《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由曾與瑪莉娜貼身工作的詹姆斯.韋斯科特書寫。書寫骨幹沿著瑪莉娜編年史,從童年與家族如何生成她心底的恐懼,成年後進而藉由藝術得到解放。承繼在後的,是她與曾經的伴侶烏雷戀愛的親密與破碎、以及與這段關係相伴而生的幾個作品。
書寫的角度除了從採訪者口中得出答案,也有許多旁人翻案,那很像是看《壹週刊》人物故事,近到可以看到受訪者的毛孔與瑕疵。
成年禮
瑪莉娜從小受制於母親,為了討母親歡心考取好成績。1970 年,二十幾歲的瑪莉娜曾構思自己的行為藝術計劃:穿著一件自己平常穿的衣服,然後在觀眾面前換衣服,慢慢換成母親過去給她買的那些,因此裙子會越來越小,整個身體也受到更拘束的綑綁,伴隨褲襪、矯正鞋,她穿回小時候,也是穿上名為「自己」的緊身衣。
這個想法源自瑪莉娜與母親的緊張關係,她總是對母親充滿抱怨,我們也能在書中看到,敘事者不將瑪莉娜看作一個單純的受害者,更試著洞穿瑪莉娜是如何對外界做出敵意反應。再來,16 歲的瑪莉娜得到了父親送的手槍,她開始喜愛「展示危險」這個概念。當時她正處於性啟蒙階段,遇到路邊的男子對她手淫竟無恐懼,反之竊喜想著母親遭遇時的反應。瑪莉娜的父親外遇,後來自組家庭,也讓她自覺被拋棄。
「性」一直是讓瑪莉娜焦慮的議題,初次來月經時,她的母親並沒有告訴她那是什麼,當時瑪莉娜也學會了手淫,她聲稱「這可以發洩我的太多精力」。
1970 年代所有以身體為媒介的觀念藝術正在發生,瑪莉娜開始了自己的創作,當時瑪莉娜的《節奏五》《節奏零》《節奏十》等系列,可說是很成功地擄獲了藝術界的目光,她一絲不掛,以刀在自己的肚子刻下五角星,讓刀跟著聲音節奏刺在手指間隙、她躺在燃燒的五角星中、她在桌上擺滿 72 組道具允許任何人對她做任何事,包含開槍。瑪莉娜一步步更接近死亡的實驗,也在測試觀看與表演的極限:「在我得到所需要的關注之前,你們究竟能讓我走多遠?」
然而,在她越趨受到注目的行為時,母親說她與妓女沒什麼兩樣,並且對她說:「妳的生命是我給的,現在我要把它拿走。」
此刻,藉由書的視角,我們終於能在她不斷建立的論述以外,得知究竟她那種傷害自己的歇斯底里源自何處。原來每一場行動都是她的成年禮,瑪莉娜喜歡用美學侵犯倫理,同時又說「如果只有美學,沒有社會意識是不足夠的」。
「我一直在想,要懲罰眾神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我們的身體。」
在瑪莉娜展示的疼痛裡,實為拒絕。她大量承受痛苦極限的作品看來荒謬,但卻是她對生命的控訴與報復,透過這樣的手段去信任自己身體的力量與感覺。在書中也帶出瑪莉娜在趨往藝術路上發展,一步步丟掉自己的母親與父親。被形容為開朗、幽默、極具魅力的她,心底的恨意讓她可以逾越親權、逾越共產體制規範,表演一場在眾人面前的手淫行動。
內在的痛苦
我最喜歡本書旁敲側擊許多瑪莉娜周邊之人,直到能呈現一個藝術家市儈的那一面。藝術家不是喝露水長大,世人記得後來烏雷起訴瑪莉娜的版權之爭,卻不知瑪莉娜在這段關係裡也有惡劣性情,她會對分手的男友擺臉色,會為了自己的作品依附權貴。走完長城,兩人分手以後,瑪莉娜也真的成為了一個有錢人,搬進豪宅,她開始打扮自己、讓自己穿得像名媛一樣、參與上流聚會。
不斷追逐精神解放的瑪莉娜,心裡的空虛從母親、過渡到愛人身上,被愛的不滿足。因此她不斷探索身體的極限,實為想在精神得到救贖,過去瑪莉娜與烏雷一起摸索著禪宗,禁食、冥想、靜修⋯⋯,《穿越夜海》是烏雷與瑪莉娜最初凝望對方的雛形,很少人知道,當時桌上的條蛇象徵「禁慾」就來自他們對修行的看法。瑪莉娜在世界旅行中更了解礦物水晶、薩滿與巫師,其中一些她受到純真、原始的力量洗禮的紀錄,也讓人洞穿瑪莉娜的脆弱之處。後來,瑪莉娜更深入地質學、西藏醫學與中醫的研究,她開始展示一些物件而非行為,並相信參觀者可以從中吸收能量。那放在瑪莉娜身上是藝術,流傳於網路裡會像法喜充滿的玩笑。
兩人分手後,瑪莉娜幾乎活在對烏雷的憎恨裡,連同自己的身材外貌年紀,她一起討厭。書中記錄不少瑪莉娜的風流韻事,與人調情、誘惑、出軌的片段,她身邊充滿了想在她藝術事業上分一杯羹的男人,她也去做了豐胸手術。但別以為這本書像八卦小報,這些揭露,更接近讓讀者理解瑪莉娜無法被填滿的慾望、豐沛的精力、與枯竭的精神。瑪莉娜所說的痛苦與自傷也像抵抗,就如同兩人相愛時創作的作品《光/暗》《靜能》《切口》等,都充滿了關係中的競爭。他們相處的潛台詞也似乎是「來互相傷害啊」,即便是共同完成作品,兩人也經常比誰輸誰贏。烏雷所說:「她所能做到最令我痛苦的事——而且她也做了——就是『無視我』。」也反應了相對於烏雷的自卑、瑪莉娜自我中心的性格。
在第三十章,作者書寫角度更傾向自己的觀察,寫下瑪莉娜六十歲生日那年與保羅的婚禮,是多麽鋪張地邀請各界菁英與名人,烏雷也到場了,當寫作者對他說,「您好,我曾是瑪莉娜的助理」,烏雷回應:「我也是。」
作者點出了瑪莉娜喜愛權力與控制,卻仍然難以讓人討厭的親民、幽默性格,她慷慨地付出,也喜歡索取,甚至連弟弟也終究離開瑪莉娜。這個樣子,幾乎就是,童年的瑪莉娜討厭的,控制欲極強的母親。
過去人們總認為烏雷是瑪莉娜生命裡的加害者,因為這本傳記,瑪莉娜從神壇走下,但並不改她是一個藝術家的事實。從二十幾歲追隨家庭創傷、抵抗共產主義與軍權政權發展《節奏》系列,到四十幾歲展示能量水晶的瑪莉娜,豐胸手術以後她再度能夠裸身面向群眾,公開名為《重新合成的傳記》的作品——瑪莉娜裸著上半身、手拿條蛇掛在空中,地板上是碎骨與野狗,畫面看起來像一場宗教的獻祭。後期的作品如《妄想》,瑪莉娜也更聚焦於自身羞愧,她對自戀、虛榮心、自負與旺盛性慾的羞愧。
我想要不再想要任何東西
早期瑪莉娜無法言述、只好透過自傷表達的作品中不會有她的自白,四十歲以後她開始找到明確的語言去定錨自己的傷痛,可以向觀眾述說自己的內心,因此她表演、拍電影,連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加入自白:
「我厭倦了偏頭痛發作、孤獨的飯店房間、客房服務、長途電話、無聊的電視和電影。厭倦了總是愛上錯的人。我厭倦了因為自己鼻子太大、屁股太大、還有為南斯拉夫的戰爭感到羞愧。我想離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不管是傳真或電話都聯繫不到我。我想變老,變得白髮婆娑,這樣什麼都不再重要了。我想了解並清楚地看到這一切的背後是什麼。我想要不再想要任何東西。」——《洋蔥》
在這個時期,瑪莉娜也坦承了自己不願意為一個人生下孩子,是因為「我的另一面更加強大」,她說自己渴求藝術界的認可、不得不成為公眾人物,五十歲那一年,瑪莉娜的生日派對也留下盛大影像紀錄,她邀約烏雷前來,兩人進行了世紀和解。而後瑪莉娜在《巴爾幹巴洛克》中洗刷大量的牛骨,一邊哭泣以哀悼,這樣的清洗有她一貫清教主義作風,又多了自我針砭,瑪莉娜進行懺悔,針對同胞受難時她仍享有特權與財富的境遇、針對祖國的野蠻與戰爭感到羞恥。瑪莉娜在同年拿下金獅獎,她開始可以過一份比較「新的」、丟開烏雷的生活。
而此後瑪莉娜的創作,也漸漸脫離過去那種對權力、母親所進行「報復式」的創作。人們也能試著用一個超脫於「她與烏雷」之間的觀點去看待她的作品。
如果說《凝視瑪莉娜》曾將她的痛苦、她與烏雷的戀愛變成神話,《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就是去扼殺那個女神,讓瑪莉娜終於能夠鬆一口氣,坦然承認身為一個存在感強烈、為世界帶來驚喜的藝術家也有平庸之惡。讀完瑪莉娜前六十幾年裡重要的紀錄,讀者不必再用有神快拜的眼光看她,探索禪宗的瑪莉娜也拜金也虛榮,疼痛是一道她穿越的牆,在牆之後,她還是那個五歲時渴望父母關愛的小孩。
《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
作者|詹姆斯・韋斯科特
譯者|劉雅郡,楊璧嫣
出版者|臉譜
出版日期|2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