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與女演員|謝盈萱 ╳ 吳可熙:給臨演與配角一個特寫
窗外陰雨連篇,受訪者舞台下的舉手投足有《血觀音》的綿裡藏針,也有《服妖之鑑》的怪誕邪氣,熱絡笑鬧驅走無常荒涼,她們是演員,一道光,就能走戲。
謝盈萱與吳可熙共讀《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一面編年出自己的表演成長史。她們等候掌聲的心意無悔,讀梅姨成功前的挫敗:演員,不必永遠站在 Center。演員有時拉背,遠景經常,張愛玲若說出名要趁早,是梅姨給了少有特寫的女演員一個長鏡頭的可能,看沒有稚嫩美味的年輕以後,一個專業演員的靈魂裡該具備什麼?
覺察
「除了生日之外,孩子們都可以在『特別日』裡許願,做他們想要的任何事。剛開始梅莉會選擇去動物園或看馬戲團表演,但沒過多久就全換成百老匯歌舞劇。」——《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爬梳演員史,吳可熙把現場切換到童年往事,談到梅姨兒時從聖母瑪莉亞的角色扮演尋得樂趣,吳可熙閱讀中想起自己三歲時與媽媽行經中山北路麥當勞,一群小朋友圍著表演中的麥當勞叔叔,麥當勞尋找小孩上台表演。她以一人之姿模仿眾多小朋友舉手的踴躍,然後咬牙切齒說:「我經過時牽著媽媽的手,心裡就覺得:『我也要⋯⋯』,可是我不敢講,結果我媽就把我手舉起來說:『她也要她也要』,麥當勞叔叔說:『就是這位小朋友了!』」吳可熙人生的第一次表演,就在麥當勞叔叔將她高高舉起轉一圈後,結束了。
「大家都瘋狂地掌聲,但我在台上被轉時整個臉漲紅,我心想:『發生什麼事情,我根本沒有在表演,我沒有表現得很好!』我下台後就生了我媽一個禮拜的氣。」謝盈萱在一旁嘖嘖稱奇:「哇塞,你這麼小就有表演意識。」
儘管那時的她還找不到詞彙形容,但心裡非常清楚,她是屬於舞台的人。吳可熙是在台灣樣板升學體制長大的小孩,她雖外表冷酷文靜,但內心藏有許多古怪,國中時吳可熙雖為拚全校第一的好學生,也喜歡偷偷約同學去士林夜市買洋裝,參加小型 Audition。不過她一直不敢曝光表演的盛情慾望:「我小時候不敢跟爸媽說想演戲,我怕他們覺得我想要跟『那些明星』一樣成為『那種演員』,但我不是。」
謝盈萱明白吳可熙與表演的曖昧:「我跟她有點像的是,心裡很想但不敢爭取,國中演講比賽每次都很想舉手,但是不敢說出我要。」同一時期,謝盈萱的國中年代正在旋轉跳躍拉筋間來回瘀青,她國高中唸舞蹈科班,雖有表演慾望、但滿是社交障礙:「我不知道為何自己的性格可以有這麼矛盾的反差,但我實在不懂在群體裡找到對的方式相處,而且只要一開口常常說錯話。有一天發現一個班上同學很有模仿的天賦,於是我也試著想像並執行模仿遊戲的可能。」
模仿成了她步入表演的開關。謝盈萱把學校的教官、老師、校長作為模仿素材,把班上同學逗得哈哈大笑。「表演」讓她終於能在這世界安心擺放自己:「當我想開口表達,我不需要是我,我可以轉換成另一種形式,甚至說我使用角色來幫我說話,當時躲在角色裡讓我看到一個不同的自己,除了新鮮也很有安全感。」
她宛如天生的觀察者,細細品嚐人的特質、帶入戲裡:「把那些情緒的消漲帶入自身的同理,這樣的能力其實幫助了我處理角色發展出很不同的工作模式。」因善察覺,讓自小孤癖的謝盈萱尋得自己的語言。語塞的時候、不善表達之際,謝盈萱還有表演。
以相似年紀看向平行時空——梅莉史翠普、謝盈萱、吳可熙在兒時先覺後察,從站上舞台的慾望,看見了自己與他人不同的異樣。
吳可熙高中本來因學長五月天想選吉他社,但經過街舞社,吳可熙一邊律動著說:「就看見學長拿個大音箱嘿嘿喲喲,當時吉他社排了一百多人,但街舞社總共只有七人,我就想說,吉他社每一場演出都要 audition,但是街舞社不用!」吳可熙無法繼續壓抑體內一股只要表演的渴望,無論如何用盡手段就是要站上台:「對!街舞跳了三年,我不想只動身體、還想講話,高中畢業演出就編了一支舞,還硬叫大家演了一齣戲,但那個戲荒謬無邏輯到一個極限,我叫一些人演很多隻會說話的蟲。」吳可熙一邊蠕動,謝盈萱笑到岔氣。
就在高中畢業以後的年紀,不敢舉手的兩人,都喊出了聲:「我要!」
熱身
「放學午後,梅莉會在家放著父母的芭芭拉・史翠珊唱片,模仿她每個呼吸、每個聲音起伏。梅莉發現,她不僅可以表達那些歌曲的情感,同時還能釋放她的情緒——那些無法融入這場角色扮演的情緒。」——《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吳可熙從三歲就立定要當演員,高中畢業那一年她心想:「奇怪,怎麼都沒有星探發現我。我從小就是電視兒童,看小虎隊、安室奈美惠長大,他們都被星探發現,一下子徐懷鈺在陽台曬個衣服唱歌也能被發現,我就想說那我就曬曬衣服唱唱歌,還會一邊偷看旁邊有沒有人看我。」吳可熙去找了歌唱老師學唱歌,當時老師要培養學生出道,兩年期間,吳可熙每天在家裡唱歌三小時以上:「突然有一天這個企劃卻沒有了,我覺得自己人生的夢想破滅,無法承受,因為這個原因我大三休學了一年,本來以為夢想就要實現,我真的很努力的準備所有老師要我準備的東西⋯⋯」
兩個人有許多相似境遇,與梅姨一樣在大學時接觸了劇場,謝盈萱在高中校外觀摩時初見戲劇系就知道那是自己所追尋。她形容一走進校園即被強大氣場包覆的模樣:「戲劇系一些人穿著夾腳拖坐在校門口,一副就是好幾天沒睡覺、一邊抽煙。當時他們演一齣清朝的戲,全部頭剃一半。」她拍手叫好:「我覺得真的太有趣了,這就是我想要來的地方。」於是,謝盈萱重考第二年,才上北藝大。吳可熙說高中經過戲劇社時,也有這樣的感受:「我當時就覺得戲劇社真的滿奇怪的,都是一堆怪人的感覺,所以沒去參加。」謝盈萱直呼:「謝謝誇獎!」不過繞了一圈殊途同歸,吳可熙也還是成了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異類。休學期間,她於 PTT 版上看見春禾招生表演學堂招生:「我憑直覺覺得可能會是我喜歡的東西,儘管那時我真的不知道戲劇是什麼。」
這一段很長的熱身,在成為「我」之前的拉筋痛,都是她們上台前的準備。
吳可熙的劇場之路就此展開:「我在郎姐那邊跟不同的北藝大老師學了一年多之後,每天翻《破報》,圈圈圈,所有的 Audition 都去,因為我不是科班的,所以都去很小的劇團,比較幸運的是一開始有個很小的劇團決定選我做 B 組的女主角。」
若要回答「要去資優班吊車尾、還是去普通班當第一名」這問題,吳可熙會興致勃勃的選擇後者。當時初接觸演戲,她滿心期盼盡快有舞台:「去小劇團是因為我一定可以說到話、甚至做重要的角色,喜歡劇場其實就是喜歡表演,一個觀眾我們也會很開心。」這不就是吳可熙高中選街舞社的邏輯嗎?謝盈萱被吳可熙逗樂了:「你真的很妙欸。」謝盈萱說這種小團體的魅力實為劇場獨有:「我也是小劇場出來的!小劇場是很有性格的表演,做的東西很風格與實驗,什麼都要自己來,化妝、頭髮、衣服。上場前的道具要自己整理好,你忘東西就是自己的問題,拆台裝台都自己用,那個時候真的很開心很有趣。」
一群人滿腔亢奮且不知天昏地暗聚一起,幹譙時事、罵罵政府。我問謝盈萱是這時候確定了自己的志向嗎?她回:「每次人家問我這題,我都覺得好難回答。我沒有確定,而是我沒有懷疑過。」
劇場的路引領她,陸續接著小劇場的工作,幾年後幸運跟隨林奕華的劇團去中國巡演,當時劇場環境更艱難,一熬就是十年:「這件事一直在我眼前展開,我選擇了一個對的方向,路就會一直打開,所謂人家認為的辛苦其實我不覺得辛苦,那時候很怡然自得。」她提及戲劇系出路,讓人感嘆台灣劇場環境的支持網一向薄弱:「一年中戲劇系畢業的有多少。當時只想著你要怎麼找到工作,一年之內能有一兩齣戲已經很不錯了,其他的時間要幹嘛?」
謝盈萱理所當然地回應:「就要想辦法養活自己啊,雖然真的很累,但不會覺得苦,你就會想到,天啊,我今年居然可以不用跟媽媽要房租費了。到明年就很開心,居然連電話費都不用要了。我家也不是有錢人,你會在某種罪惡感跟自責、無法包紅包回家的時候掙扎⋯⋯」
「可是,你知道你開心這件事是真的。」
臨演
約莫年紀,吳可熙每天提著裝三四雙高跟鞋與衣物的行李箱,穿梭在城市裡的試鏡間奔赴。「到了 26 歲那一年,我真的非常焦慮,覺得自己幾乎到達一個要爆炸的尖端,因為我一直以為所有事情都會很順利,會有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發現你,他會告訴你禮拜一到禮拜五各別要上什麼課,你就會進步,然後成為一個很棒的表演者。」謝盈萱聽吳可熙說著故事,像站在當年徬徨無措的吳可熙小劇場外,低垂的眼睛笑起來有雲的溫柔。
「18 歲畢業了,我每次上台或戶外表演、捷運街舞盃,都會覺得那個人應該就在台下看我,表演完我就在等,有個人會過來跟我遞名片,沒有發生。唱歌的企劃也莫名結束,沒有發生。在小劇場演了三四年後,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吳可熙描述著那些年的腦補,半分氣憤。
有次朋友找她去臨演公司,她當下留假資料,回家後看到網路上有篇文章寫到:「劉德華跟梁朝偉早期臨演都演死人,劉德華還要故意很慢死之類的,我就覺得很佩服他們,那如果可以這樣磨練也不錯,就開始接臨時演員工作,一直到 26 歲,還是沒有事發生。」她素有牛的性情,徒步深耕、晴雨無礙,骨幹很拗,像是「我當過一百次臨演,就是為了好好當一回演員」一般地前進著。
這種臨演式的、連女配角都不是的生活,謝盈萱當然也有,只是她現在想來似乎也太遠了,只記得自己就是必須演戲的人:「像我的心態,是沒有時間等。因為每天我都必須要解決我當天的問題,今天要去哪裡做活動主持、明天的短劇、7-11 的記者會,我只要解決每天的問題,生活就是一天過完一天,我沒有明確覺得我一定要怎樣,可是所有生活的暗示又告訴我——我只能演戲。」
疼痛的路,謝盈萱沒有少走:「你現在去看那時候,它真的是有意義的,比方說現在很多小朋友常問我在表演上面臨焦慮慌張該怎麼辦?我甚至覺得,吳可熙那時候試鏡的焦慮都是很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很重要的一部分。」
配角
「現在去看,我以前做過的所有事都是有意義的。」——謝盈萱
她對吳可熙說:「你知道嗎,如果今天要演一個臨演角色,沒有人會演得比你好。」吳可熙幽自己一默:「喔,我超知道臨演的心酸。」
謝盈萱過去做過不少工作,曾心想搞不好能以彩妝師為職,但又深知自己性格沒有完全社會化,如果遇見了無法認同的人,必定會成為業界傳聞態度不好的彩妝師。「當我認知到自己的性格,就會把很多思想的支微末節剪掉了,我只剩下努力,她(吳可熙)想事情的直接是一直往前方走,但我是屬於往內的那種,去問自己為什麼現在在這裡。」
兩人在正式成為演員的時期也經歷梅姨對「女」演員的質疑。謝盈萱大學時曾經被同學帶去試鏡:「我非常不習慣那個環境,離開試鏡間後我就很明確地知道,那不是我要的,那時候也不太確定表演的方向,但確定的是我並不是主流的那種女演員,在學校的五年我永遠是演次要角色,我就問了黃建業老師,為什麼我 audition 不上主角?我哪裡需要改進?」老師告訴謝盈萱,因為她骨架扁小,聲音偏粗,加上表演節奏比較自成一格,很難找到與自己搭配的男主角。
謝盈萱是善於見招拆招的人:「當然剛開始也是有難過,畢竟是不可逆反的先天因素,對於外在條件這件事,我沒有迷惘太久。有一天我就轉念想到,如果這是別人沒有的,是不是可以成為我的特有優勢。嗯,我不是演主角沒關係啊,我可以演一個非常有趣的配角。離開學校後我這樣想,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當我去外面劇團演出時,我演配角演得非常高興。」她決定要成為這樣的演員:
「即便我不是主角,我只要出來五分鐘,搶眼地做到該做的事,別人反而會記得我做了什麼。」
學會當配角,是演員重要的功課:「當演員最重要的是去完成作品的大方向,而非為了自己。配角要下的角色功夫其實是更多面向的,如何去幫助主角與烘托故事,除此之外,配角還要游刃有餘去幫自己的角色找到更多想像空間。」
她們從做一個臨演、做一個配角去認識「演員」。演員分秒必爭、卻難以永恆,超越安迪沃荷每人一生有 30 秒成名機會的論點,謝盈萱與吳可熙都是企圖留下更多影響力的演員,因此她們未必綻放一時,在競爭激烈的這圈子,兩人不是充滿爆發力的短跑選手,表演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她們無時不刻調節呼吸、認識自己每一吋肌肉與線條、理解自己從手指到關節的每份能量,每一步向前都在超越過去的能耐,於是每步都成了抵達。
後記:新女子團體
吳可熙說自己學過唱歌才發現自己不會唱歌。謝盈萱像是找到知音:「太好了太好了,我也不會唱歌。我們兩個來弄一個歌舞劇。」吳可熙搭腔:「直播應該馬上破五萬人之類的吧。」
謝盈萱想到自己很鍾愛梅姨的《走音天后》:「我前幾天拿出來看就覺得,靠,如果我跟吳可熙一起來演這種莫名其妙的喜劇⋯⋯」吳可熙說:「啊就永遠不會對 key 啊。」好像跟隨謝盈萱講話帶點男孩子氣的樣子,吳可熙很能入境隨俗。
《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作者:麥可・舒曼 Michael Schulman
譯者:溫若涵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7. 1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