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A・歡迎光臨午場酒店 EP6|長春路上,林森小姐都知道的婦產科
雙子殺手
也沒問我要不要,他們就來了。爬過門,變成影像,要我觀看。
「來,妳看這邊,有兩個黑點,這就是胎兒喔,有兩個點,所以是雙胞胎。現在妳應該有常常想吐吧?我開一些止吐藥給妳,有需要的時候再吃。」醫生用原子筆指著超音波的畫面,一邊用儀器在我肚皮上滑動,肚皮上的凝膠好冰涼。
「看這個大小,差不多三個月,妳看,連腳趾都能看到了。」醫生講完,轉過頭看半躺在內診台上的我,期待我給出回應。
各種思緒穿梭,不是因為胎兒,是因為醫生有所求的表情,這時候我應該給什麼樣的情感應對,回應他時,我的語氣應該是漠然的?喜悅的?抿住了嘴,先是心裡想一想,唉算了,頷首微笑回以醫生。
「那有生育的計畫嗎?」
「目前沒有。」我有點坐立難安,因為醫生檢查後,後面的胎兒超音波影像繼續開著。越忍住不看,就越想看,像是身體某處在癢,不讓抓,那癢便像爬滿全身。超音波影像彷彿間接敲打著一種道德責任,如果對想終止懷孕的女性而言,這算不算是一種越界?此時我的「不想看」奠基在反向的「理所當然」給我的不舒服感。
理所當然的超音波檢測,理所當然看到胎兒的樣態、五官、動作,大幅增加「它是個小生命」的感受。那種暗自成立的、關於懷孕的位階排序:生下來/負責/好母親;墮胎/不負責/壞女性,想一想就令人悚然。研究生都有研究生禮貌運動了,真希望產檢有一個禮儀守則。
「妳月份比較大了,這個要做手術喔,待會護理師會跟妳說明手術流程,還有約時間。」
出了診間,我跟著護理師來到一個更小的房間,裡面只有一張辦公桌跟兩張木椅,白的讓人恍惚的日光燈。如果我決定要生下來,是不是不用進到這裡了?我會被帶去大廳的圓桌,跟護理師詳盡地聊生育計畫,善意地被叨唸產婦該注意的飲食與進補,約好下一次產檢的時間。腦中想完了這一大圈,不適感增加,那不是我的嚮往之地。
護理師拿出手術同意書,用筆圈起幾個要簽名的地方,手術安排在兩個禮拜後的晚上。
「這樣手術加麻醉的費用是兩萬,要先付款喔,手術前這段時間盡量不要熬夜⋯⋯」
「兩萬!為什麼那麼貴?」我打斷護理師。
「因為妳的是雙胞胎⋯⋯ㄧ次兩個手術會比較複雜,所以比較貴,還是⋯⋯妳需要一點時間想一想?」
什麼!這種事情刻不容緩,想到產檢每次都要照超音波,我整個神經都備戰了起來,且我也沒有經濟能力養小孩,趕快付錢手術才是負責任。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壯然,google map 找到最近的提款機,領錢。
知道自己懷孕前,已經把酒店的排班減少,一個禮拜四天減為一個禮拜最多兩天,其餘的時間大都花在看病上,黴菌、皰疹、尿道炎樣樣都來。就像大學分組作業的雷包同學,每次都要幫他擦屁股。林森北的小姐應該都知道長春路上有名的婦產科,有名是因為要自費,一次看診下來兩三千跑不掉,但用的藥辛烈有效,有時打個針可以隔天就照常去上班。可以說是小姐們的御醫。
這時存款也僅剩兩萬吧。想到手術後,有一段時間不能工作,僅剩的兩萬我還需要咬緊牙關拿來當生活費啊。去提款的路上,我停在半路,決定傳訊息給庭,這是我做小姐以來第一次正式開口跟別人求助。以前總覺得借錢是人際關係裡不可碰觸到的紅線,因為害怕承諾沒有完成,虧欠對方,因此必須盡力還債。如果只是貨幣的債倒也還好,這個界線容易釐清,更讓我害怕的是社會關係的債。父母的養育之恩、朋友的情義相挺、陌生人的無私幫助、紅白包的有來有往、感情的虧欠⋯⋯等等,種種道德感的召喚。
訊息的內容現在想一想好唐突,可是認識我的人應該不會感到意外——「我懷孕你會贊助我終止妊娠嗎?」送出後,看見訊息顯示已讀,當時也沒有抱什麼期望,只是病急亂投醫,大不了那些生活費就豁出去了,術後遇到什麼再來想。
過沒多久收到庭的回覆:「可以呀!多大了?我還沒仔細研究,但尊重妳的決定,如果太貴就分期吧。」沒有道德譴責,沒有強加任何個人意志在我身上。
通了電話,庭先是安慰我的情緒,沒多說什麼,問了帳戶就匯手術費給我。受人幫助的感覺很奇妙,就像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浸潤在一竅不通的語言中,然後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回饋。庭只是一個認識半年多的網友,那時候稱不上是知心密友,怎麼能夠信任我呢?信任充滿了風險,需要經過很多自利的考量。
人際關係的難以明知,可能緣份使然,因為當下我也不太明瞭,無法解釋的事情推給緣份,總能平添幾分神聖感。庭的幫忙為我當時的生活撐開了一些喘息餘裕,人生落鏈的時候,偶然還能看見一朵希望如花。
那時李安的《雙子殺手》剛上映,跟朋友們常自嘲自己是雙子殺手,還為此創造一個手勢,跟朋友拍照的時候一起比出這個手勢,變成密友之間熟稔的語言。我喜歡以幽默態度笑看生活中的挫敗,幽默有一種,一針戳進人生世故的精髓、了然於心的輕盈感覺,不會讓人望之生冷。還有朋友勸我說要去廟裡祭祀嬰靈,不然會被嬰靈纏身,當時只覺得無稽,一向對求神問卜之事不是很在意,只覺得是一種自我療癒的方法。直到後來庭傳了一則很長的訊息,旨在他梳理自己願意幫助我的前後脈絡,看完後我才覺得冥冥之中有宇宙的神秘調度指引。
庭說到他一年半前的一個夢境,在夢裡面,他走出醫院,左右手各抱了一名嬰兒,接著有人跑過來告訴他這缸米是他的。夢醒後,庭搞不懂夢中的訊息想表達什麼,把夢裡的片段化成關鍵字「聯合醫院、兩名嬰兒、一缸米」。後來庭在網路上認識我,互相交換一些訊息之後,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便邀請他來我家坐坐。
庭看著我家窗戶的客廳正說了句:「妳這客廳看得到急診入口耶。」
「喔,對啊」我說。
住在板橋一陣子了,我也未曾注意到這點,當時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以為是風水學上有所冒犯,但也沒放在心上。過不久後庭就收到我懷孕的訊息。庭說有個夜裡他又再次夢見一年半前的那個夢,凌晨四點醒來,他才恍然大悟,一切或許不是巧合。後來庭去龍山寺求籤,問了神明關於雙胞胎的事,好幾次都拿到笑筊,心裡不斷嘀咕「這筊是不是有瑕疵?」。
訊息看到這裡,我笑了,一個性格理性、寫程式的人居然被擲筊難倒,還懷疑它是不是出了毛病,如果我在現場,一定大力調侃他。
庭轉念一想,將雙胞胎的問題換成「關於庭與朋友的姻緣是好是壞可否抽?」就這樣,連續擲了三次聖筊,他抽到了上上籤:「天開地闢結良緣, 日吉時良萬事全, 若得此籤非小可, 人行中正帝王宣。」得到神明如此篤定的答案,這時他才決定要幫忙我。看完了庭的故事,故事裡面偷渡著友達以上的情感,這才是艱難之處,他要的如果不是友誼,那是感情嗎?我僅能夠提供友誼的撐持,這樣對他而言足夠嗎?手術時日將近,我只能先停止感受,不再想其他。
我稱讚他寫的好生動,揶揄他是被寫程式耽誤的作家。「可能是吧。」庭說。
手術的前幾天,我把握時間回午場多賺點錢,聽有兩個小孩的芸芸説,人工流產跟生產ㄧ樣,結束後都要好好坐月子,千萬不能馬乎,至少休息一個月以上,否則身體會不復以往。
最先發現我懷孕的是芸芸。那天只有我、芸芸跟幾兩三個剛來的小姐在休息室,其他小姐都被叫去看台。我一如往常吃著麥當勞軟掉的薯條,吃沒幾口便感到噁心,用力乾嘔。休息室裡面的小姐都看向我,一邊拍著自己胸口,另外一隻手比著 OK 的手勢,其他小姐見我比出沒事的手勢,繼續低頭滑手機。
芸芸坐到我旁邊來,小聲的問:「妳是不是有了?」
「妳怎麼知道?」
「很明顯啊,看妳那麼用力,是客人的嗎?」芸芸繼續問。
「男友的⋯⋯吧。」
「那妳要生嗎?」
「要拿掉,下禮拜要做手術了。」
「蛤⋯⋯是喔。」她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
我連忙補上「沒事啦!」希望她不要那麼緊張。
芸芸給我看她手機裡兩個小孩子的照片,高中時生的,當時的男友也變成了現在的丈夫,現在兩個小孩都上小學了。下班她會趕著去學校接小孩,再接著去另一個酒店上班。我覺得她真的很可愛,在一個要流產的人面前秀出自己小孩的照片,真的很不搭調,又突然覺得心頭暖暖的。平時我們沒太多交集,因為懷孕乾嘔,她主動靠近打開話匣子。
很快來到手術當日,整日空腹下來,ㄧ直在跟朋友抱怨餓癢難耐。友人說我平日裡對食物幾近冷感,懷孕的時候竟然像一頭母牛,看到什麼東西只有一句評論:「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阿昆陪我去婦產科,下班後他急忙趕來板橋,看起來很疲倦。從兩個禮拜前我被檢查出懷孕後,他就一直在道歉。「沒事啦。」我說。事實上,我迫不及待想卸貨,卸掉交往以來的貌合神離、親吻時的心不在焉,將原本對「我們」的所有想像與憧憬全部卸掉,不對的感情無益於身體健康。
護理師帶我來到二樓的手術室,ㄧ樣是在八爪椅的手術台,只是這次手腳都被綁起來。我本來心情還算平靜,直到護理師在給我打完麻醉後的幾句閒聊觸怒了我。
「妳真的要拿掉喔?現在很多人要生雙胞胎都生不出來欸!」
我心想是在跟我開什麼玩笑嗎,都這時候了還要被情勒,有什麼狀況比在流產前一刻聽到旁觀者的真心話還糟糕。我錯愕幾秒鐘之後,便因麻醉藥發作昏了過去,連回嘴的機會都沒有。
張開眼,身體感好像只過了五分鐘,我看著醫生問:「手術要開始了嗎?」
「已經結束了喔,等麻醉退了一點後妳就可以下來了。」
「真假?我感覺只有過一下下,所以過了多久了?」
「兩個多小時。」
我看向左邊的時鐘,剛進來手術室時指針還停留在七點,醒來後指針已經為移到九的位置,整個手術過程,我只記得昏厥前護理師的那句話。不禁想,我來到這裡的重點,是為了聽護理師的那句廢話嗎?
十幾分鐘後,在醫生與阿昆的攙扶中,我從手術檯下來,身體沒有那麼輕盈過,麻醉藥尚未完全退去前,整個身體都軟綿綿的。全身麻醉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在瞬間失去知覺,醒來時感覺就只是閉上眼又睜開一般。 它不像睡眠,睡眠會讓人有時間感,但麻醉沒有,那就像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完全不存在,直接跳過,就像,時間被偷走了。
回到家後,冰冰問我感覺怎樣。
「還滿好的欸,我是說,麻醉的部份,真的滿爽的。」到家時已經十點多,打開外送平台,叫了宵夜。再次喝下牛雜湯,這次能把整碗都喝完了,沒有一點反胃與不適。
不久後我跟阿昆提分手,在經歷過好幾次跟他關係的重重跌跤後,這次是真的要分開了,這應該也算是某種修成正果吧?負負得正。
不想生小孩的人應該值得一次鼓勵,她們對自己誠實,誠實對自己沒有把握的狀況做了決定,生與滅都值得掌聲。「真實地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便是一種實在的幸福。
我裸體站在鏡子前看著平坦的肚子,對著鏡子裡的我微笑,我的身體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