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泰・聽說耶穌在便利商店門口徘徊 EP5|我們很愛你,但我們別無選擇
25.
坐飛機前一晚我睡不好,吃了藥也一樣,坐起身,只能看著鬧鐘的秒針穩定地踏步,我大概也知道已經不用睡了。清晨五點多拖著行李踏上微微亮起的街道,殘破地在劉暐家巷口等他家人開的車,我坐在便利商店裡看著窗外,幾個神清氣爽的老年人在運動,我希望能趴下來睡個五分鐘。
劉暐把他的狗小強尼也帶上車來為他餞行,看來又是整晚沒睡,大概在喝酒,他很怕坐飛機,這大概是少數我們的共通點。一路上他忙著逗小強尼開心,整車都是他的酒味,他發出一些不能稱作語言的聲音,嘰咕嘰咕,參雜著笑聲,小強尼什麼都聽不懂,但狗是感受力很強的生物,很可以察覺人的情緒,而他的主人明明很緊張還強顏歡笑在逗他,他顯得有點手忙腳亂。
我在後座藥效還沒退,頭暈得很,斷斷續續地跟前座說話,經過幾個轉彎,清晨的機場慢慢地向我們靠近,這個圓弧流線型的屋頂設計代表著一次飛行即將發生,也是再一次對生命下賭注。
我這一輩子都不敢坐飛機,在櫃檯登記、在食堂吃飯、在大廳計較要換多少錢、過海關、經過整排免稅店、想著要進去逛逛、想著後悔進來逛逛、問路人哪裡有吸菸室、與陌生的人們共同呼吸著候機室的空氣,這些是我每一次搭飛機前的固定行程,裡面沒有一件事是我害怕的,但這些加總在一起代表的意義讓我害怕。
我甚至想過真的發生空難的話,其實我也根本來不及感受到痛苦,那種瞬間的痛苦,緊接著就是死亡,這並不比心肌梗塞更恐怖,或甚至一隻蟑螂都更值得我操心,這些事都不值得害怕,恐懼是沒有道理的。
候機室的景觀窗擦得有點隨便,幾台飛機在停機坪,人們在其間穿梭,這次要搭的飛機跟旁邊的一比小了兩號,使人深深地質疑它的能耐;飛機在跑道上起飛,飛機在跑道上徘徊,那裡人煙罕至,我看到一片曠野,那是人類踏足到最遠的地方——機場跑道,接著咻一下,你在天空上。
廣播傳來登機消息,阿祖在排隊隊伍中轉頭跟我使臉色,意思是,別再拖了。我將要走上這台發育不良的飛機,找一個屬於我的位置坐好,一次飛行就要開始,我想先上個廁所,如果這泡尿夠久,中途再順便犯個菸癮,我便可以錯過這趟旅程與它之後的一切。
26.
2019.08
我們對便利商店很敏銳,不管去到哪最有可能還是待在便利商店門口。而劉暐總是第一個知道最近的便利商店或是檳榔攤在哪的人,因為他一到每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買啤酒。
那天去淡水漁人碼頭表演,風很大,被吹得東倒西歪,回程一夥人在冠甫的車上東拼西湊地說話。劉暐說:「我們一起當海上男兒吧!你們可以想像我們一起出海嗎?」
冠甫說:「才怪,我們幾個人出海絕對出事。要是遇到船難怎麼辦?船上食物還只有一點點。」
「那就勢必要把某人幹掉。」
金剛說:「第一個被幹掉的絕對是劉暐。」
原因可想而知,因為他就是大難臨頭時都還是醉醺醺的人。
這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夥人開心地出海,掌舵的是冠甫,結果船開一開發現沒油,因為金剛出海前忘了檢查油箱,沒油已經夠讓大家焦頭爛額,沒想到更慘的是,劉暐跌了一跤把船撞出一個洞,這不是沒有可能發生的。幸運的是前方不遠處有一座荒島,於是一夥人奮力游泳,阿祖拖著劉暐滿是酒精的身體。流落荒島,首先檢查食物的存量,第一關就發現,媽的,負責食物的也是金剛,他只準備去公園野餐的份量。於是冠甫說,這很殘酷,但要是我們想活下來我們得先幹掉一人。
所有人毫無異議地看向一旁醉臥在椰子樹下的劉暐,並很快產生共識,就是他了;我們悄悄走近劉暐,影子爬上劉暐的臉,馬摳說,我們很愛你,但我們別無選擇。
要動手時,我突然說:「等等,劉暐手上拿的是什麼?」
大夥定睛一看,是一手冰啤酒,他從哪來的啤酒。
劉暐睜開一隻眼,含糊地說:「唉唉唉,前面右轉那邊有一間便利商店啦。」
車子開在淡金公路上,載著一夥笑得挺開心的人,月色漸漸在車後面的公路上擴散。
27.
2020.01
冠甫通常是我們之中最穩重的,他有一個方方正正的背包來證明這件事,包裡有一個筆袋,各種顏色與款式的筆塞得滿滿的,這也可以當作輔助證明,這些筆夠世上所有人同時寫作文。
但今年他的專注力似乎渙散了,他開始會說些喪氣話,比如說「唉」,比如說「煩」,比如說:「永遠在死撐,玩不下去了。」
我一股腦地說:「我也想跟你說,我自己都很需要幫助,我也覺得快玩不下去了,除了團員外沒什麼朋友理解,或是能分擔這個困境。我也常自己憋著想不開,這實在有夠孤獨的。」
冠甫沒有說話。
我最後說了一句:「但你這樣我也覺得很洩氣,我也以為我們能幹得更漂亮啊!」
28.
2020.07
下午,手機一直響,我沒來得及看又掉入另一場睡眠。
四點終於醒來,看著團員群組的訊息,有十幾則,於是我知道了,那天傷心欲絕入圍了金曲獎。
耶穌傳了一束花的表情符號過來,我看了看把手機放到一旁。沒有回他。
29.
2020.10
26 歲時有一陣子我每週都跟劉暐去教會,那是劉暐從小去的那間教會。
我很喜歡教會的人們,每週六去教會是我那陣子最愛做的事,因為他們有信仰。我喜歡小組聚會,一群差不多年紀的人圍在一起就只是在聊聊最近發生的事。當我們在開小組時,我可以跟他們傾訴所有我的痛苦,而劉暐通常都會偷溜去便利商店喝酒,其他人則會以耶穌之名誠心地聽我說話,他們的眼神會讓我知道那一刻有人真的想要幫助我,並給我最真切的祝福,就算那個真切只維持在那一小段小組時間。
當所有流程結束後,無論我有沒有奉獻,都可以吃他們的晚餐,牧師很熱情叫我多吃一點,我也會照做。
「我覺得你是不是真的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以你為由關心我。這感覺真的不錯。」
「是嗎?」
我跟耶穌坐在教會裡,沒有一個人發現他是耶穌,我跟牧師說:「牧師,這人就是耶穌。」
牧師愣了一下,然後慈祥地笑著,說:「這樣啊,他要留下來吃飯嗎?」
我笑嘻嘻轉頭跟耶穌說:「你看吧,就算你真的在這,還是沒人信你。」
耶穌說:「我只跟你個人有關。」
我指著牆上一幅耶穌在幾個人的包圍著講道的圖像,說:「你不是耶穌嗎?」
「但我只跟每一個個人有關。他們心中的我不是你看到的這樣」
「是嗎?」
「這規則不是我訂的。」
教會的人們分散在這間房裡,牧師正在跟一對母子說話,那個小孩即將要去日本打棒球,走向人生中第一個未知數,我說:「你這個解釋也太方便了,也就是說,你怎樣都存在嗎?」
「什麼意思?」
「就是如果我不相信你存在,那你就會以不存在的姿態存在囉?」
「這個質疑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走出教會,想起最後一次來這邊時,我跟劉暐已經不太說話了,他在樓上喝酒,我跟藝堂在樓下手抓著一張印有福音的紙。那天我連我最喜歡的晚餐都沒吃就走了,我沒有跟劉暐小組過,或許那天我是真的很想跟劉暐以耶穌為由說說話,如果有這樣的機會的話,搞不好他能真的知道我在說什麼,或是我真的能聽他說點話。
「其實我根本也沒相信過你。」
「那我為什麼會在這?」
「你可能不是耶穌。」
「我也可以不是,你為什麼覺得我是?」
「如果你是就好了。」
「但我很有可能不是,我可能是別的東西。我可能是別的神?」
「沒有神這種東西。」
「但你覺得我是耶穌?」
回想起來,我根本對信仰一點興趣也沒有,在任何事情發生之前,我什麼也不想做,劉暐說:「一定是有誰小小地推了一把嘛。」他看起來比我有熱忱多了,我只是想辯倒他,有信仰又怎樣,沒信仰也沒怎樣,那都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想證明他是錯的。
「我覺得你陰魂不散。」
「我可沒有。」
30.
2021.01
冠甫普遍在形象呈現上應該是個愛恨都很大力的人,因為他看起來有一種嚴格、難以親近的氣氛,雖然他的笑聲在我們裡面是最有感染力的,我們很愛開他玩笑,但我們都不敢真的惹他。
他在我的長桌旁看著這本攝影集的第一次打樣,那個版本滿失敗的,為此陳藝堂某天半夜還約我出來談了很久。我在一旁用電腦,冠甫一頁一頁地翻,不時大笑出來。我沒有打擾他,因為我第一次翻這個失敗的打樣,看著我們這幾年的樣子被印在紙上時,我其實覺得我恨透了的這些年其實也沒那麼爛。我搞不好甚至還滿感動的,這種感受還不錯,不需要跟別人分享。
隔幾天冠甫跟我說,看完這些照片以後,他突然接受了這一切,好的壞的,他自己也很驚訝。
31.
2020.10
我們沒摸到金曲獎,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失落,我們沒有證明什麼,但這真的無所謂了。在後台看著劉暐,我猜那天我們正式遠離某些不可言喻的情懷。
32.
2020.12
寫不出一個字來,耶穌在仁愛路一棵榕樹上,說:「你一直在等,等靈感,等你知道怎麼說這件事,等你知道怎麼說劉暐,但你什麼也沒做,拖過快要一整年,你有等到什麼?」
「我在等你遠離我。」
「你沒寫完的一天我就會在這,然後我會漸漸變成一團你看不懂的東西。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會跟你的生活攪和在一塊喔。」
「很恐怖耶。」
「就跟你逃避的其他事情一樣,這些事到最後有產生什麼意義嗎?」
「不用有意義。」
耶穌雙腳勾住樹幹,身體垂掛下來,一副很調皮的樣子,說:「說這種話到底帶給你什麼感覺?你該不會暗自覺得自己很非凡吧?」
「是啊。」
「那你有什麼好看不開。」
「唉,我只是以為已經結束了。」
「這只是一個道別而已。」
「道別了,然後呢?」
「然後這些失去才會開始像是真的。」
「吧?」
「吧。」
33.
2020.12
喝醉,寫了一些開頭,寫到耶穌登場,我看不懂我在寫什麼,或是想說什麼,總之就只能繼續了。這陣子滿少遇到耶穌,他傳了一個表情符號,是一個托腮狐疑的表情。我知道隨著我越寫越多,我見到他的機會會越來越少。
34.
2020.09
早上起來在桌上摸菸,桌上一堆菸盒,都是空的。我整理了一下桌面之後出門,天氣很涼,遠遠看到耶穌一臉疲倦地走來,他什麼也沒說就加入我,我們一前一後轉進一條附近最狹窄的暗巷裡前行,這是一條捷徑,大概比其他的巷子還快五秒,我找到這條暗巷後,在日常去往便利商店的路途中截至目前大概省去了我五分鐘的時間,當然,我沒有用這五分鐘去成就什麼更好的事,事實上,雖然我有一條捷徑,但我更常走的是另一條遠路,那邊的房子比較好看,一來一往,其實在便利商店之路上我還欠自己二十分鐘。
我在便利商店的熟食區看了一下,我很想吃點有意思的東西,這是一個值得花時間好好探索的區域。正當我在計算各種食物的口味時,耶穌拿起了最後一盒牛肉燴飯,那是我最常吃的東西,於是我出自動物本能地一手把它搶過來,耶穌沒有表示任何反對,他只是隨後拿起一盒甜味咖哩飯就去結帳了。
我在冰箱前又苦惱了一陣,我想喝蔓越莓汁,但很久沒喝楊桃汁了,這種二選一的問題很可以引人細細思考。
耶穌結完帳走過來,開了冰箱拿出兩罐芭樂汁塞到我胸前,打斷了我的思考,真不愧是歷史悠久的人物,早已看盡世間煩憂。於是我拿著上述物品就去結帳了。
回程到一半,想起還沒買菸,於是我自己繞回去買了兩包菸,看到櫃檯旁的巧克力棒在第二件五折,順手買了兩條,輕盈地走出店門。今天真的很舒服,可能是昨天早睡,睡眠也沒有被噪音中斷,使得眼前的街景有一種清新的感受。
對面公車站一個人也沒有,看起來很好,好像這世界上的人們都正在往目的地前進,而我則偷偷地留在同一個爛地方,手裡還提著微波食品。
走去公園,耶穌的咖哩飯已經吃了一半,在他對面坐下,拿出芭樂汁跟巧克力棒給他,然後打開牛肉燴飯開始我將要重複的另一天。
35.
2021.02.04
這是最後一篇了,這個傍晚我什麼也沒吃,在公園散步,耶穌躺在公園正中央。
「這篇快要寫完了,可能從今以後你對我來說也不會有意義了。」我說。
「沒錯,可能是這樣。」
「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吧。」
「總有一天,可能今晚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也說不定。」
「我該覺得可惜嗎?」
「該吧,有可惜的地方。但大致上來說,這種感覺會漸漸消失,你會接受你搞砸了一些事,你也會接受你無法待在同一個悲傷裡很久。」
「你相信這種事嗎?」
「要練團了,今天週四,別再搭計程車了。」
「遲到一會兒沒差。」
「那晚點再說,我可能還會在這待一下,至少這個晚上都會在。」
「那說定了?」
「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