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攝影機放在流浪狗的高度,才看見人真實的樣子——《浪浪伊斯坦堡》

把攝影機放在流浪狗的高度,才看見人真實的樣子——《浪浪伊斯坦堡》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5.11.2021

土耳其是舉世知名的「浪浪天堂」。

根據統計,整個伊斯坦堡大約有十三萬隻流浪狗生活其中,街道上不只有公設的狗屋和定時出勤的餵食車,還有六座大型流浪動物醫療中心,專職照護流浪動物的健康及進行 TNR(誘捕、絕育、回置)流程,並提供超乎想像的專車醫療及二十四小時救援服務,堪稱最成功落實動保政策的城市。

站在這座浪浪天堂的街頭,總有機會和浪浪擦身而過。

《浪浪伊斯坦堡》以一隻流浪狗的視角緩緩展開,觀眾宛如換上一雙浪浪的眼睛,近距離走入人狗共生的伊斯坦堡街頭。2017 年,導演 Elizabeth Lo 初訪伊斯坦堡,在城市漫遊的途中,愛狗的她很自然地開始跟著流浪狗的腳步行動,手中的攝影機也漸漸拉低角度,對準影片中的三隻浪浪主角:雷霆、哪吒和卡托。

起初,她只想捕捉伊斯坦堡中的流浪狗身影,但浪浪的腳步帶領她鑽進城市中被語言和身份隔開的禁忌空間,影像成了跨越語言、種族和階級的線索,引出一連串更為深邃的文明觀察與道德辯證——原來不是所有生活在天堂裡的,都能過著天堂般的日子。

浪浪會帶你去哪裡

導演 Elizabeth Lo 在拍片之初就決定以更貼近浪浪的角度拍攝,不為側拍浪浪的可愛,而是要透過影像還原對動物主體性的尊重。

這樣的動機出自於她和動物的私密經驗:「我小時候養的狗 Mikey 已經離世了,我一直覺得我應該為牠多做些什麼,於是我決定為像牠這樣的生命拍一部電影,給予牠們足夠的敘事空間,描述這些平時我們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生命。我希望《浪浪伊斯坦堡》是全然且忠實地出自狗狗的視角,以電影為媒介還原牠們的生活,而非像其他電影一樣將動物作為擬人化投影的載體。」為了重新召喚動物的價值,打破慣常的人類眼光,她決定不讓浪浪們單純作為「被攝者」被觀看,而是讓觀眾脫去人類的身份,真正融入浪浪的眼睛。

跟拍流浪狗並非易事,每晚拍攝結束後,攝影團隊都會在浪浪主角們身上別上 GPS 衛星定位項圈,以便隔天還能夠掌握到她們的蹤跡——每天一早都是一次驚奇,這些浪浪的足跡範圍遠遠超過人們的預期,前一晚還躺在市區街道上,隔天就像瞬間移動一樣出現在城市郊外的小山坡上。又或者當浪浪在路旁一躺就是六個小時,不免讓導演生出「這部電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的費解想像。

在流浪狗的高度

站在人類視線的高度,伊斯坦堡是一座人與流浪狗和諧共處的城市,但當攝影機被放低至流浪狗的高度,才能拆解「浪浪天堂」的神話,萬物共存終究是人類一廂情願的想像。

電影開頭,攝影機亦步亦趨地跟在流浪狗身後,觀眾隨著浪浪的腳步穿梭城市,不免怵目驚心:困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央的浪浪,要通過車輪到達馬路對岸,全憑身手和運氣;時有路人伸手,但手的主人究竟懷抱善意或惡意無從知曉;餓了就去翻找街邊的垃圾桶,每一餐都是未知;水泥地踩起來過硬,夏天行於其上像在炙烤。夜幕垂降,浪浪趴臥在路邊席地而眠,銀幕前的觀眾還要替牠們擔心這一晚能否睡得安穩。

城市最初是為人類而建,非人類的生存需求從不在規劃者的考量中,而人類還用沾沾自喜的眼光,將城市掛上「浪浪天堂」的招牌,但招牌背後是區分也是施捨。電影一幕是坐在公園草地上的一對遊客,不停用嫌棄的言語驅趕眼前隨地大便的浪浪;另一幕垃圾車開過街道時,兩隻流浪狗爭搶落下的廚餘大骨,車上的清潔人員卻對著牠們喊,「你們為什麼不分享呢!」歡迎來到浪浪天堂,前提是這群浪浪們得先學會人類社會的規矩。

當我們談論權力階級和感知到的無力感時,在邊緣發生的殘酷總會回到中心。對於非人類的壓迫終將推及至人類,從窮人到中產階級,從非公民到公民。—— Elizabeth Lo

被城市擠壓的不只是浪浪,還有那些處在邊緣的人們,跟著浪浪,才能深入看不見的城市裂縫。三隻流浪狗主角日常和一群敘利亞少年們在街頭廝混,不僅共享街道也共享相似的命運:來自敘利亞的難民流落在伊斯坦堡街頭,日日城市流連居無定所,夜晚潛入施工中的工地草草入睡,最後還是遭到驅趕。少年們習慣早晨醒來後吸食強力膠,只因迷幻的副作用可以有效降低食慾,幫助他們度過伊斯坦堡飢餓又寒冷的一天。

處在邊緣的生命總是互相吸引,少年難民與浪浪們的生命軌跡形成緊密的互文關係,在無法扎根的城市裡相互依存。與浪浪們相處時,可以看見他們難得的笑臉,在這群難民的眼中,浪浪與他們苦難共享,同情共感最後演化為情感依賴,人與狗的親密關係是他們在城市裡唯一能夠向下扎根的連結。電影後段,難民少年共謀偷抱走保全大叔看顧的流浪幼犬,長鏡頭追趕他們竄逃的背影,攝影機因奔跑而劇烈晃動。劫走一隻狗,因為有想在城市中活下去的強烈渴望。

從某個角度看去,浪浪與難民擁有極度相似的遭遇,觀眾在觀看流浪狗的處境時,很自然會將同情推及至對難民的人道關懷。儘管如此,兩者的困境依舊難以等量齊觀。

我認為無家可歸的人和動物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差異,這兩者無法進行有意義的比較。浪浪們似乎很滿足於把各地的人行道當作家,但對無家可歸的人來說,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艱辛。—— Elizabeth Lo

生活在邊緣的人不只有難民,以流浪狗的眼睛行過一座城市,偶然看見陽光底下的暗影,路邊咖啡座的婦女談論無愛的婚姻,示威者手無寸鐵仍勇往直前。從離地 50 公分的高度看過去,說話的人沒有臉目,城市裡的每個人都曾經過自己的暗處,邊緣並非身份,而是一種生命狀態。

其實,在成為流浪動物的應許之地前,土耳其也曾想盡辦法將動物們從街上趕走。自十九世紀以來,伊斯坦堡的管理者不停嘗試根除在城市中生根的流浪狗,針對狗群的大規模屠殺始終不曾真正終止。其中最駭人聽聞的一次是 1910 年時,蘇丹穆罕默德五世將超過八萬隻流浪狗集中流放至伊斯坦堡外海的一座小島上,這座沒有食物和水源的岩石島嶼成了狗群的地獄,飢餓的狗隻自相殘殺,悲鳴聲飄過海洋,傳回伊斯坦堡。一直到 2004 年,長久以來尋求加入歐盟的土耳其政府通過動物保護法律,明訂各地方政府皆須負起照顧流浪動物的責任,同時規定禁止捕捉及撲殺流浪動物,土耳其才因而成了世界上唯一拘捕及安樂死流浪狗皆非法的國家,世人所謂浪浪天堂。

人類對待動物如此,對待同類亦然,以各種標籤標示種族家國性別階級,眼裡只看見同類的標誌,異類皆視而不見。但如果將觀景窗再放低一些,擺脫習以為常以自我為中心的視角,在看不見每一張臉的高度,他者的區分失去意義,於是我們終於可以丟棄標籤,真正靠近不同的生命。導演說,「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改變人們觀看的方式」,也許我們需要的,只是再蹲低一點。

隨遇生存,自由自在

電影帶領觀眾進入城市的縫隙,觀看那些在邊緣生存的生命狀態,但在一次次沒有頭緒的行路之中,倒也能漸漸品嘗出浪浪的豁達自適。導演作為拍攝者無法主導浪浪的一舉一動,而浪浪作為被攝者,卻能百分之百地以自由意志引領鏡頭的方向,主宰整部電影的敘事。走在浪浪的腳步之後,亦難以索引牠們喜怒哀樂的線索,只能跟著前行。少了主角明確的情緒帶領,觀眾反而更能以主觀的方式進入影像,用浪浪的眼睛走過這段城市行旅,感受任何一次的停留或前進,從中看見夾縫生存背後的自在。

難得有一次,人類得以用動物的節奏過生活,才發現當所有目的都不存在的時候,生命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浪浪伊斯坦堡 #土耳其 #流浪狗 #紀錄片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好威映象 Hooray Films
設計郝御翔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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