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總也不老——重看昭和女神：田中絹代、高峰秀子、原節子、山田五十鈴

看今敏的《千年女優》，三十年來隱居在鄉間的女演員藤原千代子遁入時空與記憶的縫隙，從幕府到昭和，古裝劇裡的她上一秒翻身上馬，下一秒變身以一擋十的女俠；而後又換上現代裝束，穿梭在戰後廢墟和無人星球之間⋯⋯眼見那麼風華萬千的演員與她所處的日本電影黃金時代，播畢後搜尋角色原型，原節子、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鈴之名輪番出現——方才看懂整部電影，就是一卷昭和女神浮世繪。

2002 年的《千年女優》留給來不及參與日本電影榮光的我輩觀眾一把鑰匙，既然不能生在昭和女神們的年代，就用電影裡她們的身影來補完。

接續著 1 月份的「川端康成文學映畫」單元，高雄市電影館再度攜手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日本台灣交流協會，在日影經典影展中推出「昭和女神殿」單元，蒐羅原節子、田中絹代、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鈴等傳奇女神的大銀幕代表作，讓當代觀眾得以重回昭和電影中，透過大師手筆，瞻望半世紀前的女神容止。

一個女優的誕生

2014 年，《電影旬報》廣納 181 位電影人及評論家，選出日本影史百大女演員，其中位列女演員之首的，恰好是 1955 年以《浮雲》拿下該獎有史以來第一座最佳女演員獎的高峰秀子。

日本影史上的最佳女演員是誰？——這個問題，在不同時候提出，觀眾或有不同答案。除 2014 年，《電影旬報》也曾在 1985、1995 和 2000 年時分別進行過影史最佳女演員的票選活動，三次的榜首分別是田中絹代（1985）、山田五十鈴（1995）和原節子（1995 與山田並列、2000），連同高峰秀子，四位正是被後世冠以「映畫四大女優」榮銜的昭和女神們。

崛起於三〇年代的昭和女優，在戰火中完成各自的磨練，於戰後的五〇年代修練至女神完成體。演技與氣質正值頂峰的她們，恰好撞上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木下惠介、成瀨巳喜男等導演大師的創作高峰，女優們自由來去導演大師們的作品之中，導演與謬思分處連連看的兩端，隨意配對都自成電影史中的傳世經典。

國際揚名：田中絹代

四位女優之中，年齡最長的田中絹代當屬第一批進入西方電影人視野的日本女演員。1952 年，她隨著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首次造訪威尼斯影展，而後又以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1953）《山椒大夫》（1954）和木下惠介《楢山節考》（1958）再訪水都，雖然皆未拿下影后寶座，但隨著溝口一連三年在威尼斯影展得獎，溝口健二與田中絹代的黃金組合早已深植人心。最終她在 1974 年，以熊井啟的《望鄉》榮獲柏林影后，成為第二位奪下三大影展影后的日本女演員。

然而田中絹代始終不甘於導演謬思的身份，五〇年代她接連演出眾多導演的生涯代表作，同時自己也拿起導演筒，成為日本最早的女性導演之一。1953 年，田中加入成瀨巳喜男的電影《兄妹》擔任導演助理，並於同年出師，正式執導首部電影《情書》，甚至以此闖入隔年的坎城影展，堪稱演而優則導的最佳典範。

儘管被視為溝口健二的謬思，田中絹代與小津安二郎、黑澤明等導演大師的合作同樣密切，尤其她在戰前就一連演出《我畢業了，但……》（1929）《大小姐》（1930）等小津安的默片電影，論時間遠早於溝口健二，論數量更勝過「小津御用女主角」原節子。

童星成熟時：高峰秀子

年齡最幼的高峰秀子，早在五歲時即以童星身份出道，1931 年出演小津安二郎的《東京合唱》，成年後分別遇上木下惠介和成瀨巳喜男兩位恩師，其中後者對她的影響尤深。以往高峰的演出大抵不脫青春亮麗的少女角色，然而在成瀨的鏡頭下，她得以在《浮雲》（1955）、《女人踏上樓梯時》（1960）的多樣化角色中深化演技厚度，謬思和導演相互成就，公認是成瀨電影中無可取代的絕對女主角。

直至 1979 年退休，高峰秀子的演員生涯中遺憾缺漏電影天皇黑澤明——不過根據高峰自述，少女時期的她曾和黑澤明有過一段青春情事，當年 16 歲的她演出山本嘉次郎的《馬》（1941），而黑澤明正是該片的副導演。雖然這段戀情最終未能開花結果，卻也可視為另種形式的「合作」。

日本女兒、天照大神：原節子

而出道時間最晚的原節子，以小津安二郎鏡頭下的大和撫子形象聞名於世，從此成為日本女性的理想化身。在「紀子三部曲」[註] 中，原節子演出貞靜賢淑、道德幾近無暇的聖女角色，就如小津曾評價過她，「出色地扮演妓女並不難，難演的是出身良家、風度舉止俱臻高雅的姑娘。」——或許是小津電影中的聖女光環太過耀眼，讓許多觀眾一時忘記原節子的演技絕對不止於乖乖女，在成瀨巳喜男的電影中，她同樣能將凡人的情愛詮釋地絲絲入扣。

1959 年，東寶電影公司的第一千部紀念電影《日本開國奇譚》中，傳說中的太陽女神「天照大神」，正是由原節子所飾演。確實，還有誰能比這位「日本女兒」更適合這個角色呢？

演技變色龍：山田五十鈴

至於四大女優中唯一沒有固定導演搭檔的山田五十鈴，集點數亦不落人後。早年的山田五十鈴以古裝形象稱霸影壇，站穩日活電影公司的頭牌地位，直到 1934 年，第一映畫以高於日活數倍的天價酬勞延攬山田。轉投第一映畫後，她在短短三年內一連演出五部溝口健二的電影，包括《浪華悲歌》（1936）《祇園姊妹》（1936）等早期代表作，戰前就已成就斐然。

直至戰後，山田五十鈴的演技更是修練至登峰造極，即使面對成瀨巳喜男、黑澤明、溝口健二、衣笠貞之助等風格各異的導演，她也能如變色龍一般毫無破綻地消化每一個角色，兼容性無人能及。

導演大師的女神擂台賽

四位昭和女神中，除了在事業高峰時引退的原節子外，其餘三人的演藝生涯皆橫跨半世紀以上，演出作品動輒百部以上——如此驚人的作品數量，也包含不少女神們的同框演出。不同於現今時常謠傳「后不見后」的演藝生態，包括衣笠貞之助、山本薩夫、島津保次郎等導演的作品中皆可見得這些夢幻共演，當然也包括影迷最熟悉的小津安二郎和成瀨巳喜男。

談到共演緣起，也和當時的制度有關。《千年女優》裡也能見到早期日本的片廠制度，以電影公司為首，培養屬於自己的導演、演員與製作班底。1946 年，東寶電影公司發生勞資爭議，甚至引發罷工事件，包括原節子、高峰秀子和山田五十鈴在內的大批演員和導演出走至新成立的新東寶。然而此時的新東寶空有眾星雲集，卻缺乏足夠鎮場的導演，於是邀來原籍松竹的小津安二郎執導《宗方姊妹》（1950），順帶捎上另一位松竹巨星田中絹代。電影中田中絹代和高峰秀子分飾姊妹，一則優雅沉靜一則活潑靈動，宛如昭和版本的《理性與感性》。

而小津鏡頭下第二度讓女神同台共演，則是 1956 年執導的《東京暮色》。片中山田五十鈴和原節子演出久別的母女，然而現實中兩人相差不過四歲，小津卻讓山田五十鈴增齡演出年華將逝的母親角色，演技碰撞雖是亮點，美貌拚搏則不免有所限制。

至於號稱「最擅長拍女人」的成瀨巳喜男，鏡頭下的女神也別有一番韻致。早在 1945 年的《勝利の日まで》中他就已促成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鈴和原節子三位女神共演，只可惜電影早已佚失，現存的 15 分鐘片段中也不見原節子的演出，因此難得可見成瀨電影中四大女優精彩對手戲的，是本次影展選映的《流逝》（1956）、《娘妻母》（1960）和《放浪記》（1962）。

《流逝》：山田五十鈴的東山再起

《流逝》堪稱日本影史最精彩的女演員全明星陣容之一，除了有四大女優中的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鈴和田中絹代外，默片時代巨星栗島澄子、演技派配角擔當杉村春子，以及頭角初露的少女紅星岡田茉莉子亦出演重要角色。唯一的遺憾是原節子的缺席，讓四大女優同台的夢幻畫面終成缺憾。

故事以田中絹代飾演的女僕視角開展，旁觀五〇年代日本國會通過「賣春防治法」之後，藝伎屋遭逢產業劇變，面臨傳統與現代包夾的女性眾生相。（同年溝口健二也以「賣春防治法」作為題材拍攝遺作《赤線地帶》，陣容中亦包括京町子、若尾文子等昭和女神）電影收攏一眾巨星的光芒，除了有賴成瀨調度女演員之高明，更得歸功於眾角色骨血飽滿的演出：山田五十鈴演技內化行雲流水、田中絹代不卑不亢中蘊含巨大能量、杉村春子存在感十足的演技畫龍點睛，加之摩登靈動的高峰秀子和岡田茉莉子並立，成就昭和時代最精彩的女性群像。

然而在銀幕之外，同樣精彩的看點還有山田五十鈴的華麗回歸。1950 年，山田和共產黨員加藤嘉結婚，立場日益左傾，再加上先前她曾積極參與佔領東寶攝影廠的示威活動，因而遭到東寶和大映等電影公司下令封殺。事業危機當前，山田最終選擇主動出擊，直接寫信給熟識的導演們，藉此尋求演出機會。

在《流逝》中，山田五十鈴沒有錯過這個難得的演出機會，畢生積累的演技功力火力全開，即使在一眾大物女優的包夾下仍光輝萬丈，片尾一場彈奏三味線的片段，堅忍與悲涼的眼神令人難以忘懷。最終山田以壓倒性的氣勢，橫掃當年藍絲帶獎、電影旬報和每日電影獎的最佳女主角獎，重返電影事業巔峰。

《娘妻母》與《放浪記》：高峰秀子的主角爭奪戰

在《流逝》中被獨漏的原節子，終於在《娘妻母》裡達成在成瀨電影中和另一位四大女優共演的成就。片中原節子和高峰秀子分別飾演大家族中的長女和長媳：原節子因丈夫去世而回到娘家居住，親戚們卻只肖想她的鉅額保險金，家庭因而陷入危機。成瀨以此帶出現代化之下，傳統家庭結構的崩毀，在主題和情節上不僅遙相呼應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1953），連演員都像是大風吹一般——原節子和杉村春子再度重逢，卻已卸下姑嫂身份，而《東京物語》中飾演父親的笠智眾，也在片尾客串公園老人一角。

歷來不少評論認為原節子在小津電影中美則美矣，表演卻過於程式化，不如她在成瀨的鏡頭下來得血肉豐沛。《娘妻母》中儘管有謬思高峰秀子坐鎮，成瀨的鏡頭卻是大大獨厚原節子，整部戲圍繞著她陷於家庭與情愛的兩難，角色刻畫充滿厚度及層次，相比之下高峰幾乎被放置在邊陲地帶，不只戲份邊緣，展現演技的空間亦少。難得二人同框的畫面中，戲劇焦點幾乎全落在原節子身上，女神同在卻難有演技上的碰撞，未免可惜。

值得玩味的是，電影中幾幕原節子和高峰秀子同時出現的鏡頭，高峰秀子幾乎皆以側臉或背面示人，慧黠的眉眼被收斂至最低，然而在電影海報上她卻佔據最大的版面，不曉得當年的觀眾出了戲院之後，是否會有些微的廣告不實感？

高峰秀子一連在《流逝》和《娘妻母》兩部電影中都略顯黯淡，只因戲份是非戰之罪，事實上她在演出《浮雲》、《當女人踏上樓梯時》時就已展現不遜於任何人的精湛演技。究竟成瀨是否因此對她於心有愧，外人無從知曉，只見兩年後成瀨為這位永恆的謬思量身打造《放浪記》，並邀請田中絹代客串演出，讓高峰在主角之位，一展絕對制霸的演技。

《放浪記》是成瀨繼《浮雲》、《飯》（1951）之後，第六度改編林芙美子的小說，演的卻是林芙美子的真實人生。其實高峰秀子和林芙美子長相相差甚遠，但她在電影中徹底脫去女明星的外衣，演出身軀劬累、眼尾低垂的萎靡形象，收斂起精明，連向來神采飛揚的雙眉都顯得卑微喪氣。雖然褪下女神光環，高峰秀子在《放浪記》中展現的表演能量卻強大地無法忽視，堪稱演技修練大成的代表作。

然而若一心期待高峰秀子和田中絹代同台競技，難免會有些失望。《宗方姊妹》中的兩姊妹升格為母女，對手戲卻大幅減少，幸而兩人演技內功醇厚，即使是生活化的片段，都自然流露細膩情感，但要論演出的爆發力，還不如高峰和草笛光子之間的互動。

在《流逝》裡，杉村春子飾演的老牌藝伎質問，「女人不必依靠男人，是嗎？」電影中的藝伎或許需要仰賴男人維生，但現實裡的大女優們不需男性陪襯，隨意動靜，皆能展現獨一無二的絕代風華。尤其細看女神們在不同電影中的演技與身姿，更可領會她們何以登上神壇，錘鍊成影迷心中永恆仰望的對象。

六〇年代中期之後，田中絹代和高峰秀子開始減少電影演出，而山田五十鈴亦漸漸將演藝重心轉移至電視劇及舞台劇領域。與此同時，若尾文子、岡田茉莉子、岩下志麻等新生代女優崛起，承接下影壇女神之位。1963 年底，小津安二郎逝世，正值事業巔峰的原節子緊接著宣告引退，從此消失在公眾眼前。屬於四大女優的黃金年代，終告落幕。

原節子引退後，不乏試圖捕捉她隱居身影的媒體記者，當中有的出於話題所趨，也有的私心包藏。但在《千年女優》裡，紀錄片的製作團隊想方設法尋訪傳說中的藤原千代子時，今敏借著角色的一問一答，提醒作為一個影迷的純粹嚮往：

「我還是勸你別幻想得太美好喔，也不曉得她現在變成什麼模樣。」
「那位女士是不會老的！」

走進電影，女神的面目從此不老。

 

註｜《晚春》（1949）、《麥秋》（1951）和《東京物語》（1953）

 

高雄市電影館 日影經典—昭和女神殿
時間｜2022.02.04（Fri.）-02.28（Sun.）
節目介紹｜https://bit.ly/33Jw5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