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嗎?何寶榮沒有你的時候,看上去也很寂寞──寫一封信給黎耀輝|《春光乍洩》25 週年

知道嗎?何寶榮沒有你的時候,看上去也很寂寞──寫一封信給黎耀輝|《春光乍洩》25 週年

作者吳浩瑋
日期23.02.2022

《春光乍洩》是黎耀輝(梁朝偉 飾)與何寶榮(張國榮 飾)這一對戀人的紀行。王家衛錯落的剪輯節奏,蒙太奇式的拼接手法,晃動的鏡頭,讓觀影有如一本相簿正在剪剪貼貼,構圖亦完美呈現兩人纏綿與別離的私密,電影每一個瞬間都能截下來當桌布用。如今這部電影經歷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相關解讀也已經很多。不如,我們寫封信吧。本文將以對黎耀輝的第二人稱告解,四個關鍵地名,記下《春光乍洩》二十五年間的時代風景。

以下劇透,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Le Mans:你知道他又想走了

黎耀輝——

仔細回想,我第一次抽菸竟是因為你。

你還記得有次,何寶榮為了一支錶被打得渾身是血,他的手受傷,裹著石膏和繃帶,無法自理生活。你拿布沾水替他擦洗身體,還為他去樓下買菸,你知道他菸癮成性,一買就是好幾盒。何寶榮有些感動,故作矯情地撲上去,跟你擠在同一塊沙發——「有床幹嘛不睡?」嘴上這麼說,但我想你一定很開心吧,你明明可以推開他,卻還是讓他待著。

看到這一幕,我上網查那款菸的名字,Le Mans,明明是出產自阿根廷,卻取用法國西北一座城的名字,據說這牌子香菸只能在免稅店買到,但總不可能為了買菸大老遠跑去機場。我便在窄仄的露天陽台抽著涼菸,幾口下去馬上嗆出來,我想我的側臉沒有好看到變成一部電影。

黎耀輝,你呢?電影最美的那一幕,仍是你關不住寂寞的側臉。你跟何寶榮在天台晾衣、抽菸,天空藍得像是油漆剛粉刷過,何寶榮用他受傷的雙手,在你背上灑了一瓶子水,他像吸血鬼那樣,又貪婪又純情地咬著吻著你的脖子。你卻沉默得很,你抗拒,你不理他,等何寶榮望著天空,你知道他又想走。

他走後你卻又想他想瘋了。

春光乍洩

春光乍洩

愛是多完美的餌料?有次何寶榮拉著你去晨跑,跑著跑著你感冒,發高燒躺在床上,何寶榮那麼不要臉,他不照顧你就算了,還要你煮飯給他吃。你很生氣,對何寶榮大吼幾聲,卻還是轉開瓦斯,披著被單勤勤懇懇又做好一頓菜。何寶榮深知自己在利用你,而你也深知自己正被利用著,但你何嘗不是拿這份被辜負的心情來完成你的愛?

黎耀輝,你也很卑鄙不是嗎?

Cataratas do Iguaçu:當愛情是我們的異鄉

黎耀輝——

你藏起何寶榮的護照時,在想些什麼呢?

《春光乍洩》一直給我沒有盡頭的感覺。你與何寶榮對伊瓜蘇瀑布的思慕,反而把自己困在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的狀態。你沒收何寶榮的護照,回不了香港,但也沒有足夠的心力前進瀑布,這似乎也為你們的關係下註腳。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結束,才有了何寶榮那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這話的理想狀態是:把關係歸零,迴避曾經的傷心,讓死水般的關係重新流動。但你知道的,記憶總是我們的敵人,光是記得本身,就給足何寶榮不斷傷害你的權力。

春光乍洩

但你需要被需要。

世界上多少戀人的關係也受困於前進的疑懼、後退的無力,意圖用「現狀」束縛彼此。你租了公寓,想留住何寶榮,為這條香港與伊瓜蘇瀑布之間的公路搭建中繼站。

何寶榮生病時,是你最安心的一段時光,因為他不可能離開,你能從他身上滿足自己對「被需要」的匱乏。你和何寶榮在黑白磁磚地板上漫舞,在房間裡跳探戈,音樂響起,你又擅自忘記何寶榮的狠心,在王家衛的慢快門裡,身影被刷成光影,拖曳出一個圈,那是屬於你們的魔幻時刻。

但魔法都是有時限的。何寶榮最後還是走了,你攢夠路費,也給父親寫好信,去看心心念念的伊瓜蘇瀑布。我仍記得瀑布飛濺的水花,跟你的眼淚混雜在一起,像一場大雨下在螢幕上。

「當我站在瀑布前,覺得非常的難過,我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站在這裡。」

但黎耀輝,我多想告訴你,後來,何寶榮仍回到那間公寓,燈打不開,瓦斯出不來,那時你倆跳舞的磁磚地,早已覆蓋一層灰。何寶榮發現你已不在原處後,竟也露出了你害怕他離開時的表情,他買了好多菸(甚至比你買給他的還多),一股腦兒就往櫃子裡塞,他開始擦地,把房間打掃乾淨,修好那盞印著伊瓜蘇瀑布的燈,手撐著房門,一有動靜就望外看。

看你一直不來,他彷彿意識到什麼,揪住你們睡過的毯子,顫抖著哭。

「我想你陪我一下,我好想你陪我一下。」

黎耀輝你知道嗎?何寶榮沒有你的時候,看上去也那麼無助。

春光乍洩

香港:梁朝偉與張國榮

黎耀輝——

2008 年《東邪西毒》修復首映後,有觀眾向王家衛反應這部電影和他們印象中不一樣。

你猜王家衛怎麼回答?他說,「我意識到,有很多觀眾是透過盜版或是不理想的放映場所看到這部電影,這也讓電影本身有了不一樣的視角。當然有些人還是更喜歡自己看過的版本,因為記憶是很難被打敗的。」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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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曾在受訪時聊到修復電影的契機,「幾年前,我在某個地方看了自己的電影,我看著 monitor,問他們說:為什麼一切看起來這麼混亂?他們回答: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 4K 投影,你必須升級它。」王家衛因而逐漸展開修復之旅。

初次看《春光乍洩》,是在學校圖書館。耳罩式耳機把耳朵壓得悶痛,皮椅的氣味,昏暗的燈光,以及倒映在黑屏上的我的臉龐,也全部變成《春光乍洩》的一部份。王家衛用極少的筆墨去談兩人的性別意識,甚至去除家庭等外部因素,這樣的劇情設計加深愛情的純度,彷彿我們看見的不只是兩個男人的愛別離苦,而是你和何寶榮,兩具個體的纏結與相撞。

故事最後,你來到台灣,遼寧夜市的氤氳燈火在電影裡,渲染上一層王家衛式的黃與綠。我也循著你的步履踏上遼寧夜市,途經忠孝復興捷運站的手扶梯,那攤冒著蒸汽的蝦仁肉圓已是找不到了,但我仍記得電影裡,你在一片起霧鏡面,拾起摯友小張在烏斯懷亞拍的照片。

記憶讓我們擁有原狀。電影裡,小張來自台灣,飾演小張的張震也是。而你與何寶榮的愛情,有時也被竄易成人們對梁朝偉與張國榮的思念。

尤其是當王家衛透露,「梁朝偉很會照顧人,他真的是張國榮的一個好護士。」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洩》時,張國榮確診阿米巴病毒,身體虛弱,甚至威脅及生命。梁朝偉便給張國榮介紹了自己的家庭醫生,後來那位醫生也成了張國榮的家庭醫生。「那段時間,梁朝偉每天都親自熬粥餵張國榮喝。所以在影片中,他們兩人的感覺才那麼貼切自然且親暱。」

談起這段記憶,梁朝偉也說,「《春光乍洩》拍到一半時,張國榮身體很虛弱,但是他依然堅持每天開工,拍完戲,張國榮經常約我去吃飯,還請我喝紅酒。大家知道他很少飲酒,其實他是希望能幫我找到角色中的情緒。」

布宜諾斯艾利斯,你和何寶榮在香港另一端的城市,想念起香港。那時的想念,如今看來多像悼念——張國榮的經紀人後來提起,他從文華酒店墜落前曾説,「我想趁這個機會看清楚一下香港。」誰知道那就是最後了——正如我們亦不曉得,何寶榮究竟都去了哪裡?

「我一直以為和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樣。」

沒有了張國榮的香港是如此寂寞。

黎耀輝,我想你也是吧?

春光乍洩

Ushuaria:在世界盡頭呼喚愛

黎耀輝——

1997 年 1 月,小張真的到達世界最南端的城市,烏斯懷亞,人們都說那裡是世界盡頭。

小張在世界盡頭的燈塔上,獨自播著錄音機,裡頭錄製的是你的沉默。擁有上帝視角的觀眾都知道,那份沉默,是你愛一個人的沉默,是你愛一個得不到的人的沉默,是哭的沉默——這份沉默會不會還留在烏斯懷亞載浮載沉?又或許,每一個被愛情傷害的人們,其實早就是世界盡頭的旅者,錄下自己的沉默,不為其他,就是想等到傷害自己的人,哪天也被誰傷害時,能懂那一段沉默的意義。

世界上必然有一種愛情屬於你和何寶榮。但黎耀輝,我相信你知道,愛情之所以美,是美在就算受傷我們仍一意追求,也美在放棄:路到這裡,是時候聽聽自己想說的話了。

春光乍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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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圖片提供CatchPlay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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