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對參加過上百場婚禮的攝影師而言,就像電玩一樣──汪正翔《旁觀的方式》

婚禮,對參加過上百場婚禮的攝影師而言,就像電玩一樣──汪正翔《旁觀的方式》

作者汪正翔
日期08.03.2022

編按:汪正翔的臉書好好看——不知道多少人提到這位攝影師,都是先從他的廢文說起。汪正翔的廢文廢得高明,廢得恰到好處,廢成一種意到筆隨之流;他的文章裡有說話的聲音,自語帶有種「與眾分」的衝動。

畢竟臉書讓用戶發文時的 CTA 不是「請你發表一段論述」或「你現在可以開始抒情」,而是很日常的:在想些什麼?汪正翔文字裡的隨機與隨興,其實回應了社群媒體的本質,但他卻能在閒聊中,讓乍看理所當然的生活小事膨脹起來,瞄準要害一針見血,甚至暗渡一些藝術倫理、社會學、攝影史,談得夠深夠遠夠奇(總讓我們這些網路媒體刻意的排版與經營顯得匠氣啊),廢中驚喜不斷。

新作《旁觀的方式》就是種種「在想些什麼?」的集合體,選錄其中〈當我做為攝影師,參加一百場活動〉,一窺他眼中的活動攝影世界。

我的攝影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拍攝活動,包括節慶派對、婚禮,或是尾牙。拍這些案件常常讓人分外地疲累,不僅僅因為拍攝時間很長,也因為活動當中常常有一些重要的流程稍不注意就一閃即逝,所以精神上也必須時時刻刻保持緊繃。但是我還是滿喜歡拍攝活動,因為相較於採訪攝影或是展場攝影,我更能夠在活動攝影當中看到同溫層之外,令我瞠目結舌的真實世界。

另一個世界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拍攝某一場直播平台的聖誕派對。我記得是在東區的一個飯店舉行,要進入會場必須走過長長的紅地毯,兩旁有白人小伙子穿得像蘇格蘭衛兵一樣。我的工作就是在入場的時候,捕捉網紅們走進會場的畫面。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我覺得她們每個都豔光四射,讓我有點自慚形穢。那是一個氣溫約十一度的寒流之夜,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低胸短裙,讓裹在外套裡面的我更是不由得瑟瑟發抖,不曉得是心中欽佩,還是實在覺得冷。可是一直拍到不曉得是第幾十位網紅的時候,我的視覺麻痺了,慢慢分不清楚她們的長相有什麼差別。我只是機械性地按下快門,等到活動正式開始,上千位網紅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裡面開始直播,每一個人的桌上都擺著一個直播用的手機與補光燈,好像一場電競比賽。我穿梭在這些直播網紅當中,聽到她們親切地跟網友打招呼,然後舞台上有一個積分不停累積的螢幕,有些網紅逐漸爬升到第一名,而獎品是一座城堡。因為我從來不看直播,不知道這些人平常是不是就很有名氣,只感覺這一切真的好資本主義,彷彿課本裡面的資本主義一詞直到此刻才真正有了實質的意義。我還看見了《景觀社會》(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裡面所描述的現象──資本如何成為一種景觀,然後影響著人們的行動。無論是把自己打扮成標準網美的這些年輕女孩,或是守候在鏡頭前面瘋狂打賞的粉絲,從外貌到說話方式都是被這個商業機制所決定,不論他們有沒有自覺。當我想像自己像是一名社會學家思考這些視覺文化現象之時,我聽到網美用嬌柔的聲音請我去拍照,跟我開了一個似乎是對攝影師講的笑話:「要把我拍美喔,要不然~」然後做了一個生氣的表情。那一瞬間我從一個思考人類社會的人,又成為了攝影大哥,從一個「個體」,又變成了一個「類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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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松的照片確實有觀點,但是那個觀點主要是一種後設的觀點,是將世界抽象化之後才會形成的一種美學意見。這導致布列松無論前往中國或是西班牙,拍出來的照片都非常的形式化。我們可以參照另外一位攝影大師薩爾加多,他總是呈現一種壯麗的影像,至於美麗背後各地社會、歷史與文化複雜而且差異的結構,往往就被忽略了。

一次我接了一場尾牙,照慣例像個遊魂一樣在會場穿梭,除了偶然把相機舉起,眼睛四處張望裝得很忙的樣子之外,我的腦子幾乎完全放空,身體也好像變得透明,彷彿沒有人能看見我。中場表演是幾個辣妹在拉著炫光小提琴。我知道大家都是賺辛苦錢,可是我的耳朵跟眼睛都快爆掉了。好不容易表演結束,司儀介紹一個叫雍巧筠的歌手,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便走上舞台。當她開口唱歌,我忽然覺得會場變乾淨了,乾淨到好像沒有人,就我一個人站在那邊。我幾乎要哭了。你知道的,雖然攝影大哥看起來都很落魄或是很率性,但其實我們也是有靈魂的,之所以看起來膚淺,是因為我們在任何場合都是浮薄的存在。我常常站在人群的角落想著為什麼我會在這邊,為什麼我要做這些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可是那個聲音讓我得到了撫慰,好像這一切都不算什麼。這不只是歌聲的緣故,而是她站在台上的時候,跟我一樣不屬於這個群體,一樣是一個卑微的接案者。她發出的聲音,就像一種救贖。我很感謝在那個瞬間我能聽到那個聲音,讓我的心靈能夠片刻地離開現場。

活動的重複與例外

活動攝影並不是總能讓人看見奇觀,反而有時候是看見同一。譬如拍攝婚禮,你發現這些階級、個性差異甚大的家族,最後卻被放進了同樣一個婚禮儀式,因為台灣的婚禮儀式已經固定,就這一點上,我更像是在旁觀一場被設定好規則的人類學實驗。對於一生可能只參加數次婚禮的人而言,這並不嚴重。但是對於我們這種拍攝上百場婚禮的攝影師而言,身處其中常常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因為一切都是那麼地似曾相識:什麼時候新郎要捲起袖口,什麼時候新娘要回眸一笑,什麼時候阿嬤要很歡喜,什麼時候爸爸要抱著女兒流淚,就像是一個設定好的電玩遊戲,一遍又一遍上演。當然有些時候會有例外的狀況,這時候攝影師的任務就是要讓他們回到正確的儀式當中。事實上攝影師才是現代世界的媒人,因為在網路時代婚禮最重要的現場是網路相片──如何能夠擁有一組看起來甜蜜又光彩亮麗的結婚照片,比起現場是否真的溫馨或者尷尬來得更重要。所以婚禮攝影師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要求新郎新娘擺出幸福的模樣。

我以前對於這些感到非常疲倦,但是也有少數例外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拍一對新人的婚禮,但是直到拍攝結束都不知道那是一場婚禮。我以為是家族定期的聚會,直到他們將照片發在臉書上,我才驚覺:「天啊,我拍的竟然是婚禮。」覺得非常驚恐的同時,也發現正因為我沒有意識到這點,所以沒有套用婚禮攝影常見的一些拍攝方式,拍出來的照片反而比較自然。我沒有拍很多兩人對望,沒有特別捕捉感動的瞬間,也沒有設想什麼重要的儀式畫面。我甚至連閃燈都沒有帶,只是覺得參加了一場滿愉快的活動。這大概是我從事攝影以來第一次意識到心境對於拍照的影響。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對於一場婚禮已經投射了各種想像,不論這些想像多美好,在真實世界中一些想像之外的細節就很難被鏡頭捕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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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藝術家看到網美在展場拍照都會皺眉頭,因為覺得網美只想要拍美照,沒有認真看藝術。但是我想起了我的工作。我是一個攝影師,經常拍攝展場。當我拍攝的時候,表面上我的任務就是呈現藝術品的「真實」——至少我跟藝術家都這樣說。

攝影師是鍵盤人類學家

某個程度上,攝影師像是記者或是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有機會廣泛走訪各地。但是相較於他們,攝影對於世界的結構了解得更少,那攝影社會學和鍵盤社會學差在哪?一個攝影師的特長(即便是被迫)至少也要特別關注透過視覺所形成的各種刻板印象。的確很多人都可以觀察、批判社會,但只有攝影師會經常面對影像。而在現在這個世界,非常悲觀地講,影像已經成為各種刻板的溫床。攝影師要不就是習慣這些,把這些印象做更好的呈現,譬如皮膚像橡膠的美女、很歡樂的少數民族,要不就是表面上很和善,心裡則對這一切趨於麻木。然而同一時間,攝影師也看到各種既定認識之外,無法歸類的陌生經驗,這是攝影最迷人的地方。事實上,照片一開始帶給人的驚喜感其實非常像是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不需要是什麼風景名勝,只要真正身處一個平常很少去的區域,你就會覺得處處充滿新奇。看一張照片也是如此,理想的情況下它會讓觀看者突然意識到陌生的他者。但是為何陌生的地方會帶給我們驚喜,然後過一段時間這個神奇感就消失?這是因為當我們對一個地方陌生時,並不真的理解這個地方的「功能」,所以一切進入了一種超現實的狀態,既真實又不真實,等到我們能夠分辨其中的各種意義,神奇的陌生感就會消失無蹤。而做為攝影師的好處是,無論是刻板的活動或是不刻板的,都可以讓人不斷吸食這種短暫的奇幻,好似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一般。
 

《旁觀的方式:從班雅明、桑塔格到自拍、手機攝影與IG,一個台灣斜槓攝影師的影像絮語》

旁觀的方式

 

 

 

 

 

 

 

作者|汪正翔
出版者|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

#汪正翔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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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汪正翔
攝影汪正翔
圖片提供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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