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燈光,四四南村的過去顯影:〈村光44 fragments〉裡的巨龍與手榴彈
近日漫步夜晚信義區,會發現有地方不一樣:在電視牆、看板與高樓間,低矮的四四南村向來格外靜謐。但從今年二月起,入夜人煙稀少的四四南村,像是被施展了魔法,窗子亮起、建物發光,幻覺般的記憶圖像在牆面閃逝,虛擬的老眷村疊在真正的老眷村上,竟是播起了光影秀。
這場秀名為〈村光44 fragments〉。背後的魔法師,是藝術家孫瑞鴻。
建築是記憶的底片
打開孫瑞鴻的個人網站,白得讓人誤以為是網頁沒跑完,點擊欄目,作品咻地出現。這似乎也呼應他參與作品的幕後性質:魔鬼藏在細節裡,容易被忽視的往往最不可忽視。他專精舞台劇的影像設計,投影作品是帶出劇中氛圍、讓觀眾進入劇情的關鍵。而在以四四南村的建築物為創作主體的《LIGHT UP 南村有光》計劃裡,他的作品則以四四南村為畫布,演繹一段眷村史。
創作時,孫瑞鴻協同編劇黃彥樵,回顧七十餘年的新聞事紀、相關論文,挖到一些有趣的資訊來源,「榮民文化網」是其中之一。
網站內容琳瑯滿目,有相片與口述檔案、老兵事蹟、文物、眷村風景,網站搜羅榮民史料,依照性質分門別類,始於「經國先生」「保國衛民」等政治用語,漸入「深耕社稷」「榮民才藝」鄉里人文剪影。網站裡,政治人物如郝龍斌、朱立倫、丁守中,竟與作家蘇偉貞,藝人陳建州、徐乃麟、唐從聖同在,只因他們都來自眷村。
孫瑞鴻童年裡也有個眷村。那時,同學邀請他去七號公園的前身:建華與岳廬新村,參加聖誕晚會。他回憶起當時的熱鬧,眷村的家家戶戶彼此認識,半封閉體系、密切的人際關係,與都市疏淡的互動模式截然不同,眷村獨立的聚落群像在他腦中扎根。
「眷村的生活空間跟居民組成的複雜多樣性是非常迷人且特殊的,眷村文化是台灣歷史的產物,承載許多人成長回憶跟生命經驗,但不容易概述也無法複製。」孫瑞鴻把對七號公園眷村的回憶,投射到四四南村上,揣摩今昔居民的生活圖像。他與編劇從這段歷史中,挑出 25 個關鍵字,作為展演的「碎片」。
「碎片」的呈現混淆虛實,有時是眷村即景,有時一條巨龍飛過帳幕。我好奇問,龍與眷村有什麼關係?孫瑞鴻追溯起它的背後故事:早前,眷村有著濃厚的領地意識,以致眷村間也存在明爭暗鬥,每逢過年,看到其他眷村紛紛派出舞龍舞獅,四四南村的民眾不服輸,擺出陣仗,從「四四」名號發想,打造長達四十四公尺的巨龍,出動全村居民,浩浩蕩蕩出行,蔚為盛況。
龍於是也成為了他這次的作品畫面裡的元素之一。
眷村見證過民國初的混亂、家國意識的攪擾,四四南村作為國民政府在台建立的第一座眷村尤其如此。主創團隊在挑揀「碎片」時必須顧及很多事情,孫瑞鴻說,他想盡可能保持客觀,「其實我們有一個關鍵字的計量表,會從議題上去挑,比如兩蔣新聞我們放得很少,或調整一下,讓它變比較中性。」並非規避眷村的政治性,而是期望作品並不站定單一立場,讓路過的來客或居民,都能安心沉浸在歷史情懷裡。或許,包含孫瑞鴻自己。
然而,現實裡物事更迭,他小時候穿過的建華新村與岳廬新村在 1992 年遭到拆除,1994 年重新開放,那年,蔡明亮拍下抽著菸的楊貴媚,七號公園也成為台北的重要地景,不過換了名字:大安森林公園。
文青與手榴彈
聯繫所有碎片的,是火。
1936 年,國民政府軍政部於南京成立「中央修械所」,1943 年改組為兵工署第四十四兵工廠,人稱「四四廠」,任務是量產戰時所需的「柄式手榴彈」。第二次國共內戰,政府在華北戰局節節敗退,四四廠隨後與國民政府來台,為了安置廠兵工廠的軍人及其眷屬,興建了台灣第一座眷村,就是四四南村。
柄式手榴彈不是我們以為的那種手榴彈。源自德國,形似一根巨型火柴,士兵一扔,便能在戰場上揚起風暴。沒有戰亂的今日,民眾望見牆垣爬滿藤蔓、聚集文青的四四南村,很難想像從前這一帶是武器的生產地,孫瑞鴻卻以此為起點,將眷村的「火」一路串聯。
對孫瑞鴻來說,火不只具備破壞力,也內涵創造性,「光影最原始的來源就是火,火凝聚了很多記憶:兵工廠的手榴彈、煮飯的炊煙、國慶煙火、意外發生的爆炸⋯⋯但讓火直接燃燒太常見了,所以我試著用粉末的方式呈現。」作品中其中一段名為「火焰」,把四四南村的歷史收束一體,施放色彩鮮豔的粉塵,不同色彩亦反映火的多元用途。
穿徹一段色彩飛濺後,「未來時光膠囊」切入。原本的鋼筋水泥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電視機,復古映像管電視、液晶螢幕、高科技投影儀,它們播報著新聞片段,新舊設備並排出超現實風格,發著綠光,如一顆顆眼球,直盯觀眾,也目睹眷村的過往與將至。
不只是觀眾被作品看著,作品也抓住觀眾的眼睛。孫瑞鴻會在作品中,埋進誘導視覺動線的物件,比如,渡海的鳥、騰空的柄式手榴彈、垂直拉抬的高樓、遍地掉落的餅食,在孫瑞鴻眼中,這些是入口,「觀眾是思考創作上最後一塊關鍵的拼圖,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與自己的連結,所以在抽象中穿插寫實元素,埋下線索。」原來是《神隱少女》那條通往異界的隧道。
抽象與寫實交替的變造手法,是孫瑞鴻與觀者的溝通。「這是一個戶外的展演裝置,無法預設作品會和誰相遇,他不像你坐下來看電影,劇情有起承轉合;某種程度來講,它的每一個畫面都要值得一看、能吸引人們駐足之處,而且也必須透過動態影像的特質來思考構圖,如果有些畫面是靜態好看、但不適合做成動態影像,在製作過程中就需要先捨棄」
其中一幕,一隻比觀眾還大的貓一邊行走,一邊張開眷村樓景,可愛的模樣引來許多民眾合照。「我跟編劇共同討論到,可以有一個角色,去引導或陪伴觀眾共同進入畫面中的情境/旅程。」為什麼選擇貓?起初只是誤打誤撞,「純粹是覺得貓蠻適合,提出後團隊也都喜歡。」
但巧的是,「後來才了解到,原來四四南村的屋瓦閣樓裡,真的住有很多流浪貓,而且在深夜的工作期間,每天來探班的貓都不一樣。」
四四南村也反過來回應他的創作。
路人也是構圖
採訪到一半,孫瑞鴻指著四四南村的屋頂,是投影開始了,「像今天下雨,濕濕的,上光會反光,亮度比平日減半,特別是屋瓦的部分顏色出不來。」
孫瑞鴻說:建築物告訴我們很多事情。
投影藝術若沒有把被投射物考慮進去,充其量是紙上談兵。他經手許多案子,曾在各地發表作品,如台北國家戲劇院、香港文化中心、紐約林肯中心、古根漢美術館,但四四南村,是他第一次遇到歷史建築。
歷史建築的管制繁瑣,建物作為背景,沒有一絲改動空間,是限制,也是挑戰。孫瑞鴻帶領團隊,細鑽建物的可能性,「大多時間,我們就只是一直看它。」
怎麼看?看實體,也看建模;看表面材質,也看結構廣狹。四四南村採取眷村特色的「魚骨狀」佈局,整體呈狹長型,同時有巷道的功能,承接錯落的鄰里關係。牆面主要由竹片和石灰泥巴糊成,材質不光滑,這讓孫瑞鴻更有施展空間,「擁抱它的材質。不規則的表面反而是好的,成品不用刻意上材質,就能很有溫度。」作品與本體彼此鑲嵌。
除了接引建築物外,有時候選擇迴避。眷村玻璃上額外貼了吸光的特殊膜,讓投影效果能更加自然;些許可挪動的零星物件,比如眷村前方的長椅,在建模時就有固定的擺放位置,為了讓每次投影時都能保持畫面完整,投影前必須重新檢視、歸位。
佈展期間,孫瑞鴻注意到一位男子,「他每天會固定在展演時間現身,但他不是來看秀,而是坐在地上開始喝酒。」他對觀察民眾與作品互動深感興趣,開始思量附近居民的「介入」,當他們走進場景,便化作被投影物。那位喝酒的男子不知不覺中,也變成作品一部份;或許群眾的出現會擋住部份畫面,但這些隨機及不可控的現場元素造成的畫面不完整,也可以是〈村光44 fragments〉獨有的構圖。
採訪那天,孫鴻瑞帶了新檔案,準備請工作人員重新上傳。我很好奇,是現在的作品不達標嗎?什麼地方需要改動呢?
孫瑞鴻笑說解釋起來怕太冗長,「就是一些細部地方還要微調,旁人可能看不出差別,但這就是我的龜毛跟堅持吧。」
《LIGHT UP 南村有光》——孫瑞鴻 〈村光44 fragments〉
時間|2022 年 2 月 10 日,週一到週日晚間 7、8、9 整點播放;如遇週末或國定假日之四四南村廣場活動,投影暫停,或僅於 8、9 點進行投影,展出時間依現場公告為準。
地點|四四南村中央廣場(台北市信義區松勤街 54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