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寸上春樹的米分糸工女乃豆頁和他的T──陳栢青讀《村上T》

作者陳栢青

日期31.05.2022

T 恤的悖論在於，他的色情與純情如出一絲。和他的材質一樣，是一種輕薄。台灣人對 T 恤的需求反應在廣告上：重磅。要讓 T 恤像一層甲，防皺，防荷葉邊口，最要防胸前清楚葡萄籽一樣扭扣一樣的浮凸，若支數少了，透點光，便帶出胸乳的形狀和顏色。PTT 網友推文喜歡貼：「米分糸工女乃豆頁」，打字要分開，八個字組成一組器官，好像怕奶頭不夠大似的。「米分糸工女乃豆頁」要遠點看才能看出講什麼，乳頭則要隔著布看才越能顯出存在。成了孟克的吶喊，無法真切掌握形狀，卻又因為那布理上的浮凸而無法不察覺他，無聲的乳頭都在布面下壯烈的尖叫。於是 T 越是輕盈，遮住的乳頭就越明顯，人便因此顯得髒了重了。再白的 T，一旦混入乳的顏色，像有了陰影，總顯得穿的人濁。

讀村上春樹的《村上T》最想知道這件事情。村上春樹怎樣遮著他的乳頭？

說起來，村上春樹的衣服就是他的臉。那是耶穌啊。寶血在裹屍布上留住受苦的臉。村上春樹何嘗不是一方教主？村上春樹的中國譯者林少華談到村上春樹印象：「總是藍色 T 恤，藍牛仔褲，梳著小男孩的髮型」，就此，村上春樹的 T 恤牛仔褲和賈伯斯的圍脖毛衣、林懷民的黑衣黑褲都讓服裝上升到哲學的層次，織理纖維取代了肌纖維，穿搭、風格和成就三位一體足夠讓穿著衣服的人肉身成聖，袖口和腰擺的空洞比什麼都有存在感，衣服都在穿他的臉。

延伸閱讀

他們抽了七次菸——村上春樹〈Drive My Car〉與濱口竜介《在車上》

敘事中放置「超連結」跟「壓縮包」，是村上春樹小說裡常見的筆法。不同的音樂、文學、藝術作品，甚至是人名、地名，在村上春樹的調度下，成為一道道若有似無的隱喻，建構獨特的世界觀，也成為一代文青養成指南（？）而〈Drive My Car〉裡，村上為我們安排的，是契訶夫的名作《凡尼亞舅舅》。

建構村上春樹的衣服語言，所以，為什麼選擇牛仔褲？只因為牛仔褲是國民基礎款？不，村上春樹 1949 年出生，他老哥成長的年代牛仔褲可不流行，富於叛逆色彩的丹寧布要到六〇年代末才一忽兒在日本擴散開來，那就是《挪威森林》的背景顏色，大學裡老師講課到一半，忽然闖進來兩個學生，「比希臘悲劇更悲慘的問題正籠罩全世界」，砰的，老師被拖出教室，全共鬥如火如荼，那是罷課和動盪的年代。也是牛仔褲的年代，那種帶粗礫感的藍不僅僅是顏色，而是行動本身，材質更宜於跑跳，逃亡，並同時用刷色展示一點虛無，非常之革命。《洋風和魂：日本如何在戰後歷史與文化交流中保存了美國時尚風格》作者翻出當時牛仔褲市場數量：「政治與反叛擴大了牛仔褲市場，銷售量從 1966 年的 200 萬件增加到 1969 年的 700 萬件。」擴張的牛仔褲銷量反映出是空氣裡青春荷爾蒙的高漲和整個時代的躁動。

建構村上春樹的衣服語言，所以，為什麼選擇 T 恤？追溯 T 恤歷史，1951 年電影《慾望街車》裡費雯麗說出經典台詞：「我的內心從不說謊」，但大螢幕上馬龍白蘭度單搭一件 T 才是真誠實，壞男人有一種粗魯，怒氣勃勃，全反應在被 T 恤鼓起來的大胸肌上，胸是他的臉，T 恤是他的表情。身體比什麼都坦白，他的 T 露在他的身體外，處處表現出破壞和衝動。

馬龍白蘭度的 T 恤純白，T 恤穿搭則全美爆紅，證據是二十年後喬治盧卡斯《美國風情畫》，快餐店外柏油停車場，穿溜冰鞋的美少女侍應生咬破泡泡糖百無聊賴穿梭著，鏡頭聚焦停車場上同時面對人生轉角的兩個男孩，一個襯衫拘謹，一個穿白 T 一頭金髮削薄像刺刀，有一瞬間你會錯覺慾望街車停在美國風情畫裡，馬龍白蘭度一直沒有走，於是停車場上男孩還沒耍壞，髒字壓根沒出口，人設已經建立，T 恤就是他的個性，內搭即外顯，一件白 T 恆久遠，燒穿膠卷一樣成了印記，美國穿搭是美國故事，美國 T 恤搭出美國風情畫。

村上春樹 T 恤怎麼煉成的，他在訪問時說得明白，「我十多歲那個年代還沒有穿 T 恤的文化，當時只有所謂汗衫，像內衣那種東西，沒有現在這種印了名稱或圖案的 T 恤，開始有這種東西大概要到七〇年代之後了⋯⋯在我開始寫小說的 1978，79年左右，穿 T 恤已經很平常了。」

村上春樹聽風的歌寫好了英文再翻回日語。村上春樹聽爵士樂，他參加馬拉松，他最喜歡瑞蒙卡佛和錢得勒，他筆下的人物都在吃義大利麵⋯⋯管你平織還針織，時間在穿針引線，文化的織線細細編織出時代裡你的身體，穿牛仔褲不只是牛仔褲，選擇套上一件T恤不僅僅只是穿件衣服，外罩著時代，內搭著文化，你的穿衣選擇不只基於你的財力你的性格你的審美，沿線頭拉回的，是你怎麼長大的，選擇衣服就是撰寫宣言，T恤和牛仔褲不是生來就穿的，村上春樹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他的文字是他的職業，他慣常穿搭是他的語言，終於悲哀的是外國語，終於穿搭的卻是外國Ｔ，他的小說可不就是要從最裡面把我們帶去那個「外面」。

看村上春樹談他的 T 恤，像談他的唱片收藏。本質上沒有不同。一本正經的講，怎麼穿，怎麼搭，收藏哪些圖案，都用什麼方式保存，分類、系統、存同留異、有時挑毛球一樣挑毛病，有時找線頭一樣靠什麼把完全不相關的湊在一起，很村上。一個物的世界。

這裡就是最好的入口。要讀懂村上的小說，先讀懂他的穿衣。

秘密藏在訪談句子裡，村上談他的唱片和 T 恤收藏：「因為這是一種遊戲，既然是遊戲，就得要有規則，假如任何東西都變成只要出錢就能買到，那就太無趣了，T 恤的世界也是這樣⋯⋯」

收藏 T 恤是一個遊戲。遊戲需要規則。收藏是一個能自我完成的遊戲，而小說何嘗不是？小說的樂趣來自規則的建立與遵守。而小說的高潮來自於規則的延伸，及其破壞。

那是村上春樹自已的遊戲。也是他自己的小說：原型。比喻與象徵。在自給自足的世界裡完成一套體系。邏輯自成一格，時不有提供線索與現實世界的對映，只要能遵循規則，歡迎你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