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迴避意識形態先行,那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先行──專訪婁燁《于堇:蘭心大劇院》
上海:1965、2017
2001 年,婁燁拍了紀錄短片《在上海》,片如其名,拍的就是上海——這不是他第一次拍上海了。從第一部長片《周末情人》《危情少女》《蘇州河》,還有後來的《紫蝴蝶》,上海始終是婁燁電影裡不可或缺的角色。
紀錄片裡,婁燁的旁白低語呢喃:「攝影機有時候會被靜止、會被拒絕,這很正常。因為它會拍下一些令人不快的東西。」回想當年《蘇州河》上映時,許多人也曾批評:「你鏡頭下的上海怎麼可以這麼難看、這麼髒」。
但是他的攝影機是不會撒謊的。髒臭發黃的蘇州河、在船邊對著河中便溺的船夫,那是他眼中真實的上海。
2017 年,他重回上海拍《于堇:蘭心大劇院》,故事背景雖是 1941 年,但那也是他的上海——盧灣區茂名南路 57 號的蘭心大戲院,是他走向世界的起點。
1965 年出生於上海,婁燁的父親婁際成是中國知名的舞台劇演員,母親同樣出身劇場,從小他就跟著大人在戲劇院裡廝混,如今回想當時重要的一站據點,就是蘭心大戲院。「劇院的後台、化妝間、觀眾席,還有外面的瑞金路和淮海路,都是以前玩過混過的地方。」
而那些年在蘭心大戲院裡生活的日子,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台前,而是幕後。他跟著父親在後台穿梭,回憶鉅細靡遺:「那些通道、側目布景的景片,通往化妝間的後台門口,總能看到一些青年男女演員,他們穿著各種各樣的戲服、戴著不同顏色的假髮套和鬍子,一群濃妝的『外國人』在後台門口抽菸聊天,聊各種八卦,聊小菜場的漲價,工資和津貼多少,去歌廳打工掙多少錢,以及一些不能讓小孩子聽的『黑燈舞會』的事。」
「幾分鐘後,我就會看見這同樣的一群人,一本正經地在台上大段朗誦莎士比亞和莫里哀,很神奇。」那幾年的旁觀,或許是他最早的戲劇啟蒙,台上台下切換面孔的年輕演員,成了後來《于堇:蘭心大劇院》中雙面間諜的原型。
慢慢地,那群站在門口的年輕人換下西洋古裝、穿上現代劇的髮裝,戲院裡上演的劇目也從《無事生非》《風流劍客》,變成了《骯髒的手》和《動物園的故事》。大約也是在那個時候,少年婁燁的眼光漸漸離開「蘭心」,轉而投向旁邊茂名路淮海路口的「國泰」電影院。
那一年走向電影院之後,他就沒再回到劇場了,直到《于堇:蘭心大劇院》。
歷史是戲,各自演出
「雖然很久沒有回上海工作,但那些街道還是很熟悉,很親切。所以《蘇州河》、《紫蝴蝶》都在這個區域拍攝過。」
提到《紫蝴蝶》,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同樣以中日戰爭的上海為背景,《紫蝴蝶》和《于堇:蘭心大劇院》宛若雙生——《紫蝴蝶》的丁慧(章子怡 飾)從東北來到上海,參與地下抗日組織的暗殺行動;而在《于堇:蘭心大劇院》裡,大明星于堇(鞏俐 飾)應邀至孤島時期 [註 1] 的上海法租界,演出舊愛譚吶(趙又廷 飾)執導的舞台劇,背後也同樣懷抱探聽日本軍方情報的間諜任務。
從《紫蝴蝶》到《于堇:蘭心大劇院》,婁燁從坎城初登場新銳導演,晉升為集齊三大影展主競賽的大師級創作者。他在往前走,而時代也是。
《紫蝴蝶》上映的 2003 年,中國政府拋出橄欖枝,宣佈開放日本公民持普通護照可免簽證入境 15 天。然而二十年間,中日關係一再波盪,中國國內民族主義與仇外情緒高漲,因而近年來許多抗戰電影或主動或被動地被歸類為主旋律,提供無處收納的愛國心一個暴力宣洩的出口。
《于堇:蘭心大劇院》在此時上映,是否投射了當代民族主義的思考?對婁燁而言,那倒不是他要關心的事。「工作中沒有覺得有什麼『抗外/仇外』會敏感,就是按照故事和人物工作。」
時代從外面看、和從裡面看是不一樣的。與其說「反應時代氛圍」,婁燁更在意角色當下的狀態。
「我希望所有的演員能夠處在對即將到來的歷史的某種『未知狀況』,我覺得這樣才符合人物的實際處境。」片中的特務間諜們看似各有算計,但實際上也全是被歷史推著走的人,「其實影片中的那些人物都並不很清楚,珍珠港事件會在那個早晨爆發,即使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會很清楚知道那其實是太平洋戰爭的開始,是歷史的轉折點。我想這可能更接近處於歷史中的個體的實際狀況:其實我們每個人不是太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但我們每個人都在推動那件事情的發生。」
電影是戲,歷史亦是。每一個人都在被動扮演時代裡的角色,侵略者和抵抗者,殺人的和被殺的,在 1941 年的上海各就其位,準備演出。
于堇也不例外。她身兼明星演員和特務間諜的雙重身份,生活之中處處是作戲的場合,必要時立即演出戀愛真心、淡漠絕情。看完電影後,許多觀眾在網路上留言發問: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比起以往婁燁作品中那些橫衝直撞的真情女性,《于堇:蘭心大劇院》的于堇把所有的情感收斂至極隱晦,婁燁如此解釋:「通常在巨大的各種壓力下,當所有的表達受到極度地控制和限制的情況下,人物往往會呈現這樣的狀況。」
就連過去那些暴烈赤裸的性愛場面,這回也格外撲朔迷離。電影中于堇兩處親密的情慾片段,對象分別是國民政府特務白雲裳(黃湘麗 飾),和身懷情報的日本軍官古谷三郎(小田切讓 飾),沒有插入,只有手指摩娑遊走、耳邊軟語廝磨,精神上的高潮比起肉體更加迷惑,動機卻也同樣曖昧——究竟是真情,或者只是任務所需?
「這兩段親密接觸對於人物是重要的,就像休伯特說的,無論于堇做了什麼,『她總是一個演員,一個女人』,而這兩個身份都需要于堇做出某種『服從』——作為演員的服從,和作為女性的服從,其實還有做為間諜的服從。」
演員、女性和間諜,每一種身份,都是于堇服從於任務的演出。「于堇是自信的,她認為她可以勝任,但這樣的職業角色和性別角色的多重壓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這是于堇的處境。」
「她確實完成了任務,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我們在後半部份看到這個人物對『服從』不計後果的反抗。這是重要的,她不是在為她扮演的角色而戰,她是在為自己而戰,這是一次很艱難的任務,但無論對于堇,還是對於鞏俐,她們都完成得很好。」
戲中戲:對現實與虛構的雙向質疑
除了角色在演戲,電影的開頭就是一場戲中戲,直到長鏡頭結束、場景跳轉,才知道那是舞台劇《禮拜六小說》的排練現場。
最初發想在電影中植入戲中戲的結構,是婁燁對楚浮《日以作夜》《最後地下鐵》和路易馬盧《42街的凡尼亞》等戲中戲代表作的致敬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以此對照真實與虛構:「『戲中戲』其實是一個很古老,和有點陳舊的敘述方式。很有效果,但其實很危險,因為它會直接觸及現實與虛構的邊界,直接涉及欺騙和謊言。」
所謂的諜戰,說穿了也就是場戲中戲,每個角色都在現實與虛構、實話與謊言之間徘徊,直到有人看破,一切都是在作戲:「所以對我來講,『戲中戲』就是自找麻煩、自尋煩惱,它是對現實和虛構的雙向質疑。」
「這就像影片中的那個『雙面鏡』的診所,鏡子後面的人就好像在劇院看戲的觀眾,好像是旁觀者,其實一直是參與者。只要鏡子不破,虛構就順理成章,成了現實的一部份,欺騙和謊言也就可以做為真誠的理由。反過來也是。」
「所以一般情況下,即便好奇鏡子後面是什麼,也沒有人願意打破這個『雙面鏡』,寧可接受虛構和謊言,因為安全、因為一旦被打破,誰知道會不會帶來更大的一場災難?」
于堇始終沒能演成的那齣舞台劇《禮拜六小說》(同時也是《于堇:蘭心大劇院》的英文片名「Saturday Fiction」)——熟悉文學史的觀眾或許不難聯想,正是脫胎自民國初年的文學流派「禮拜六派」,當時一群專寫風花雪月、情場宮闈的言情小說家以《禮拜六》周刊為戰場,培養了一眾來自民間的擁護者。
對於借用了名字的「禮拜六派」,又或者最初改編的文本,日本新感覺派 [註 2] 作家橫光利一的小說《上海》,婁燁如此解釋:「我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受到了『新感覺派』或者『禮拜六派』的影響,但他們的東西我確實很喜歡,給我很多啟示。他們的很多文字對現實的描述有些主觀、有些偏頗、有些錯誤,並不特別好,也不完美。」
「這反倒讓人放心,因為好像現實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在原先的禮拜六派言情小說的現實裡,有情愛家庭、武俠偵探,題材無所不包,當中卻未必會有社會和政治。而電影裡的《禮拜六小說》不同,以男女舊愛重逢包裹,台詞說的卻是:「罷工那天,我看到你在遊行中⋯⋯」那一瞬間,譚吶和婁燁的身影彷彿重疊,似乎聽見在《頤和園》那樣的愛情故事裡,余虹呢喃細語:「第五件事,北大的學生去了天安門。」
審查就是審查
大約也是在《頤和園》被中國廣電總局查禁之後,人們看婁燁的電影,從此有了截然不同的眼光。欣賞者讚嘆他把每一部電影都拍成政治電影,批評者則反向切入,指控他立場先行的政治置入。
無論毀譽,對婁燁而言,意識形態從來不是他最關注的拍片核心。「其實,即使你想迴避『意識形態先行』,也是另一種意識形態的『先行』吧。」
他拍扮成美人魚的酒店女孩,他們說那是政治。他拍按摩店裡的盲人推拿師,他們說那是政治。他也拍中產家庭的崩壞、已婚男同志的出軌、都市開發中的離奇命案,而他們也說,那都是政治。一切詮釋彷彿都先被套上辛波絲卡的濾鏡:「所有你的、我們的、你們的/日常和夜間事務/都是政治的事務。」
既然人人都有自己的解讀,「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去管它。」
況且,即使讀出那些弦外之音的政治隱喻,社會也未必就能因此改變。「就像影片裡,無論譚吶怎樣努力逃避、妥協甚至成為出賣者的共謀,他的《禮拜六小說》也會被它無法控制的歷史或者事件改寫,終究不一定是他原來想像的那個結局——或者說是虛構和現實的互相改寫。」
政治之手的介入,每一位中國導演都再熟悉不過,只是婁燁似乎已經成了其中的代表——除了沒有安排上映的《周末情人》和《危情少女》,他的第三部長片《蘇州河》未過審就參加國際影展,除了電影因此被禁止上映外,婁燁本人亦被廣電總局處罰兩年內禁止拍片。
在那之後的《頤和園》,查禁不變,懲罰加重。長達五年的禁拍期間,他依舊私下拍了《春風沉醉的夜晚》和《花》,電影想當然爾,不可能在故鄉上映。
一直到 2012 年,《浮城謎事》在廣電手中反覆修改,婁燁最終以放棄導演署名權的方式表達無聲抗議,但至少換得電影能在中國公映,於是他才終於擺脫電影被禁的命運——然而即使得以上映,審察仍舊是繞不過的難關,廣電總局強制裁剪外,漫長又近乎無望的等待更是一種耗損:當中最長的審查時光,是上一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電影在 2016 年底殺青後製,直到 2019 年才通過廣電審查,得以在中國公映。
三年等待,他始終不知道電影能不能上映、以什麼樣被改造的面目上映。
這幾年的訪談裡,他談過太多次審查。《推拿》上映時接受訪問,他的回答和片中的盲眼按摩師一樣灰暗:「我不想談審查⋯⋯基本上,不管這裡的導演看起來多麼輕鬆,一說起審查,就不會有什麼有趣的故事。永遠不會有。」
不過讓婁燁和團隊驚喜的是,比起屢屢受挫的幾部前作,《于堇:蘭心大劇院》的審批過程意外順利,從威尼斯影展到國內公映,沒有臨時退出,沒有技術問題。
「如果說《風雨雲》是近幾年審查麻煩最多的一部,《蘭心》就是審查最順利的一部了。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審查就是審查。」
或許是因為深知每一部電影都如此得來不易,他最終也只送給觀眾們言淺意深的七個字——
「祝大家觀影愉快。」
註 1|孤島時期:指 1937 年 11 月 12 日上海淪陷後,因日軍還未準備對歐美各國宣戰,因此僅英法租界尚未被日本入侵,因而形成「孤島」。直到 1941 年 12 月 8 日,日本發起太平洋戰爭後隨即進入上海租界 ,孤島時期宣告終結。
註 2|新感覺派:二十世紀初日本現代文學流派,以《文藝時代》雜誌為基地,揚棄當時主流的寫實手法,強調以「新的感覺」來表現自我,代表作家有橫光利一、川端康成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