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情人為他易碎，男情人為他自殺──毒品，黑洞，離岸流般的法斯賓達

作者但唐謨

日期20.10.2022

德國導演法斯賓達或許是影史上的最不可思議的謎團：很難想像一個導演在十五年中完成了四十多部電影（他還看過三千部電影）——這是何等密實的生命。

除了拍電影做劇場，他還有著柔腸寸斷的感情生活。看法斯賓達的電影，好像看到同一組人在搬演各種悲苦的人生。他有一群班底演員，總是重複反覆出現，好像他們上輩子就認識了，這輩子繼續在電影中延續前世的恩怨。他們是一組悽豔悲壯的「明星陣容」。

然而雙性戀的法斯賓達（或許根本就是同性戀）和演員之間的關係總是曖昧到不行，彼此間愛恨，嫉妒，生離死別，甚至被虐／受虐。

他有一張略方的臉，不是很老就已經中年微胖，有點小可愛，但絕對不是帥氣型；他喜歡穿黑色皮衣，手上應該總是有啤酒和香菸，卻才情無限。為他工作的演員、製片、御用作曲等人都愛慕，愛戀，迷戀著他；他們彼此間也有著一份小衝突。然而面對著這超級有魅力，超級活力充沛的法斯賓達，這群演員藝術家們，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

法斯賓達自編自導自演《愛比死更冷》。本屆高雄電影節焦點影人單元「大師致敬：萊納・韋納・法斯賓達」，選映 10 部大師代表作，從電影中洞視人性純真與邪惡之互生。

看法斯賓達的電影一定可以感覺到：他不快樂，彷彿痛苦悲傷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他早期有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與四季交易的商人》（The Merchant of Four Seasons，1971），男主角是個推車賣水果的小販，但是他和身邊每個人都處不好，彼此互相折磨，最後莫名其妙地喝酒喝死了。片中那股冷冽孤寂的哀傷，久久揮之不去（這也是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

而《與四季交易的商人》中扮演妻子的女主角，是最早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女伶：伊姆赫曼（Irm Hermann）

皮衣異男樣的背面

伊姆赫曼並非演員科班，只是因為二十歲當上了法斯賓達的朋友，就被說服演了一生的電影。伊姆赫曼個子很高，卻絲毫沒有女性的豐腴感，她的臉看起來有點「衰」，好像日本能劇的面具，單一的面部表情中卻可以讀出千百種情緒。她在《與四季交易的商人》飾演的人妻，是她最典型的角色：沮喪挫敗的女性。

伊姆赫曼很常出現在法斯賓達的電影中，或許不是超級要角，卻像個守護天使般，永遠都在那裡。在《佩特拉的苦淚》中，她與馬姬卡登森（Margit Carstensen），以及漢娜許古拉（Hanna Schygulla）呈現了一個「三人舞」的故事。三個身形單薄卻穿著華服的女人，在一個封閉，古典，昏黃的室內梳妝，整部片流露著一份不可言說的女性質感。

伊姆赫曼、馬姬卡登森與漢娜許古拉演出《佩特拉的苦淚》，背景中的模糊身影即為伊姆赫曼。電影中的愛與支配，也反映現實中法斯賓達與伊姆赫曼的關係。

至於漢娜許古拉，幾乎就是法斯賓達的代名詞——即使「代名詞」這字眼似乎有點貶抑了漢娜許古拉的主體性。

法斯賓達的女性，感覺就像一幅畫像中的沉靜女子，雖然被畫框禁錮著，仍然感覺得到她深幽複雜的內心世界，然而一個不小心，她們就彷彿雨打梨花，搞得全身是傷。

法斯賓達電影中悲情的女子，或許就是他穿皮衣異男樣的另一面，他透過女性角色，呈現自我的柔弱與脆弱，一種陰性面的投射：漢娜許古拉，就是法斯賓達。

她與伊姆赫曼幾乎同時出現在法斯賓達的生命中（都演過《愛比死更冷》），但是感覺上，她一出現，其他人就要退散了。漢娜許古拉質感非常白皙晶瑩，說話的聲音語氣，表情姿態，好像玻璃娃娃，一碰就碎，如同她在《寂寞芳心》中的演出，全片中她裝扮高雅華麗，卻被傷害得體無完膚。

漢娜許古拉演出《寂寞芳心》，拍攝過程中一度與法斯賓達發生激烈爭執，日後也一度停止與法斯賓達的合作，直到《瑪麗布朗的婚姻》才回歸班底。

漢娜許古拉比伊姆赫曼聰明。伊姆本人迷戀法斯賓達，飽受他的折磨；漢娜許古拉也知道自己是法斯賓達操控的洋娃娃，她看到《寂寞芳心》中自己的演出後受到很大的刺激。或許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快要陷下去了，於是毅然離開了法斯賓達，五年之後才繼續與他合作《瑪麗布朗的婚姻》《莉莉瑪蓮》等片，法斯賓達那時已經是國際大導演，她也成了國際巨星。今天提到德國電影的代表名伶，一定是馬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羅美雪妮黛（Romy Schneider），以及漢娜許古拉。

法斯賓達結過一次婚，妻子也是他的女伶英格麗卡文（Ingrid Caven），一位典型的歐洲美女，或許入戲太深，最後竟成了法斯賓達的正室。但是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法斯賓達卻和他的男演員古恩德考夫曼（Günther Kaufmann）過夜。

古恩德考夫曼也是法斯賓達的班底，一個被他「掰彎」的異男。他的外型勇猛魁武，一種獸性的魅力，也是法斯賓達第一個正式的愛人。他在法斯賓達最後一部電影《霧港水手》中扮演 man 到不行的酒吧老闆。年輕水手打賭輸了他，代價就是被他雞姦。這部片又陽剛又柔美，充滿了慾望，死亡，謀殺，性器官⋯⋯把惹內（Jean Genet）的作品，弄得更加肉慾橫流。

愛不到，就毀滅

法斯賓達愛過的男人，似乎跟他一樣，有著某種毀滅性，總是經歷痛苦的折磨。

摩洛哥裔的埃勒狄本薩勒姆（El Hedi ben Salem ）也是法斯賓達的情人，本來只是在電影中客串，後來主演了法斯賓達《恐懼吞噬心靈》。這部電影反映了當時德國社會對於外來移民的惡意：年老的德國清潔婦與精壯的摩洛哥移民工人產生了一段飽受歧視與責難的感情。

埃勒狄本薩勒姆在片中展現了一份天真，陽剛，帶著野性原始的俊美，以及飽滿的男性身體。女主角布里姬特米拉（Brigitte Mira）雖然並不年輕貌美，卻也因為這部電影成為法斯賓達最重要的女伶之一。

埃勒狄本薩勒姆在《恐懼吞噬心靈》中首度成為主演，之後繼續參演法斯賓達的多部電影，直到 1977 年自殺身亡。

最親密的人，就是你最最會去傷害的人。漢納許古拉曾說自己是法斯賓達手下的「生還者」，而法斯賓達與演員／情人關係也是這樣。

埃勒狄本薩勒姆被接來德國生活，面對著國族、生活個性等衝突，過得並不快樂而開始酗酒，與法斯賓達分手後就自殺了。

《恐懼吞噬心靈》無論風格美學，形式內涵，都是傑作中的傑作。片中飾演酒吧服務生的女伶芭芭拉華倫亭（Barbara Valentin）本是個碧姬芭鐸型的尤物，卻在片中素顏全裸，從肉彈轉型成實力派。她在片中輕蔑地看著德國老阿嬤跟摩洛哥猛男卿卿我我，眼中噴出火般的妒意，也是讓人難忘的時刻。而法斯賓達也著迷過芭芭拉，也曾想過要跟她結婚。

黑人，移民，窮人，性少數⋯⋯都是法斯賓達關注的人物。《恐懼吞噬心靈》以及《瑪麗布朗的婚姻》中跨種族／階級的戀情，明顯受到他所鍾愛的道格拉斯塞克（Douglas Sirk）所啟發。

《恐懼吞噬心靈》幾乎是塞克電影《深鎖春光一院愁》（All the Heaven Allows，1955）的致敬；多年後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的《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2002）再度詮釋這個故事。三個不同世代／國族／文化脈絡下；三個女演員：珍惠曼（Jane Wyman），布里姬特米拉，以及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呈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質感。而法斯賓達用幾何構圖將人物孤立於外界的視覺處理，整個提升了文本的美學意境。

漢娜許古拉在《寂寞芳心》之後一度遠離法斯賓達，直到《瑪麗布朗的婚姻》正式回歸，並一舉奪下當年柏林影展影后寶座。

法斯賓達親自演男主角的《狐狸和他的朋友們》，是他首度以同志為主題的電影，但是看了才知，主題並非同志，而是整個圍繞在同志身邊的社會環境，同志的呈現感覺反而很「理所當然」。

在 1978 年《德國之秋》（Germany in Autumn）的一個片段中，法斯賓達血淋淋地呈現了他與男友阿米邁爾（Armin Meier）最真實的的感情關係。阿米邁爾是個容貌俊美的男子，也是法斯賓達的班底演員；但是在現實中，法斯賓達卻對他很殘酷。在《德國之秋》，他們赤裸躺在床上，法斯賓達對著阿米大吼大叫，在屋子裡扭打，甚至看到法斯賓達一面講電話一面自慰。法斯賓達和情人的關係或許就是如此，愛得死去活來卻又互相折磨。

《德國之秋》拍完後不久，絕望的阿米邁爾因為未受邀出席法斯賓達的生日派對，也為他自殺了。

漩渦之中

《霧港水手》是法斯賓達的最後一部電影，他請了他仰慕的義大利演員，超級陽剛的法蘭諾奈羅（Franco Nero）扮演船長；雙性戀演員布拉德戴維斯扮演水手；他的第一個男友古恩德考夫曼扮演吧老闆，而扮演風姿綽約酒店老闆娘的法國傳奇女星珍妮摩露，可能就是法斯賓達的最後一位女伶了。她曾經在安妮華達的《101夜》（One Hundred and One Nights，1995）中與漢娜許古拉並肩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