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讓鼓當主唱的電子樂──程杰/黃瑞豐 ft. 許郁瑛〈暗光鳥〉

一首讓鼓當主唱的電子樂──程杰/黃瑞豐 ft. 許郁瑛〈暗光鳥〉

作者蕭詒徽
日期30.11.2022

「既然還沒倒閉,那再做一張合輯吧!」來自台北的獨立電子音樂廠牌——派樂黛唱片,由音樂製作人黃少雍於 2013 年成立,期望把現今世界音樂潮流最前端的電子音樂帶給聽眾。2015 年起,派樂黛延邀各路電子音樂人集結,發行首張合輯《派樂黛 F1:哲人之石》,此後有 F2、G3、H4——今年,他們的最新合輯以響亮的「G8」為名,十首歌裡有台灣鼓王,有搖滾新聲,他們說:「如果能在這十首歌中,找到一首你所鍾愛,想一直聽、一直聽的歌,這張合輯的輯生目標便達成了。」

 

時間是 2009 年,地點在國家音樂廳後台。從美國柏克萊音樂學院結束低音提琴與電貝斯修習的程杰回台灣一年了。這一年裡,他以 jazz musician 的身份在各個爵士場景遊牧,跑遍校園演出、音樂節、Blue Note、Sappho、法藍瓷、Brown Sugar⋯⋯然後來到國家音樂廳——

時逢黃瑞豐鼓手生涯 40 週年,緊接在「鼓王 40 - 黃瑞豐與底細爵士樂團之夜」之後,國家交響樂團辦了「爵對交響」。在這場結合交響樂與爵士樂的演出裡,程杰說自己「托黃老師的福」,被當作 SOLO 樂手對待,在後台有專屬於自己的一間休息室,「我那時候覺得超級誇張的,」他說,「我什麼東西啊,我怎麼可以在這裡?」

是在那場演出,程杰有了離開爵士圈,到外頭闖闖的念頭。「演出時,站在我後面的四個 double bass 全部都是老師級的人物,我站在他們前面唯二的原因是因為黃老師照顧我,還有我會彈 walking bass。That’s it。」站上國家音樂廳,卻沒有成就了什麼的實感,下一步不曉得要去哪;也是在那陣子,有藝人看見他在女巫店的一場演出,邀請他擔任演唱會樂手。一轉身,程杰開始了他所謂「追著錢跑的日子」,在林宥嘉、田馥甄的演唱會身兼貝斯手與 band leader,在張惠妹、蔡健雅的現場演奏,「那陣子買器材不用張開眼睛看,刷下去就好了。錢賺得很快,每天都很累。」

當許郁瑛 2010 年從紐約回到台灣,她認識程杰的方式,便是聽所有人在她耳邊說「程杰轉換跑道了」。「大家就說,程杰不彈爵士了,我就說喔,好喔,所以程杰是誰?」

她大概沒想到自己往後十年的音樂人生也和他一樣,與流行音樂圈過從甚密。2012 年,她接到萬芳團隊的電話,請她做《原來我們都是愛著的》專輯裡〈永遠〉的鋼琴編曲與演奏,是她以爵士鋼琴家之姿參與流行音樂演奏的起點。

那幾年,流行音樂圈興起尋覓爵士樂手合作的風潮,黃瑞豐記得另一位鋼琴家曾增譯也是在那陣子開始這類型的工作,「我印象很深刻,他有天就跟我說『老師,有人找我做編曲,可是我不會編流行歌啊,我是創作爵士的』⋯⋯」

「其實他們來找我們,大概就是歌曲裡需要這些『元素』。」走過台灣樂壇五十年,黃瑞豐說近十年樂手大翻身,背後有擴張曲風的需求,也可能和歌手在製作上的決定權擴大有關:歌手看見樂手的表演,在製作端想像自己的音樂與他們的風格結合,「以前沒有歌手敢跟製作人說『我要邀請誰來打鼓』這種話的。」

時代變奏,拉攏程杰和許郁瑛進入流行音樂圈。然而,程杰不滿足於這種借用:「我覺得這幾年大家要的只是爵士的味道,不是爵士的靈魂。」什麼是爵士的靈魂?2018 年《A Day In The Life: Impressions Of Pepper》專輯,Shabaka Hutchings、Mary Halvorson 等爵士音樂家照著披頭四《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原曲序重新詮釋每一首歌,「那張專輯對我而言是完全可以 standalone 的爵士作品。」程杰說,「我希望有天台灣能有更多這樣的作品出現,而不是只請樂手加持一下。」

當程杰收到派樂黛 G8 合輯的邀請,要與黃瑞豐合作一首結合電子音樂與爵士的歌,他便心懷如上初衷:「我希望捕捉老師這個人此刻完整的狀態,而不是跟老師說『我希望取你的某個面貌』。」

「在進錄音室之前,我的預設就是,我要變成一張空白的畫布,讓老師在上面盡情揮灑。」他說。

只是我沒想到,當一張畫布這麼難。

Tony Allen 與便當盒

在程杰心中,黃瑞豐的姿態就像傳奇鼓手 Tony Allen。這位奈及利亞出身的音樂人一手創造了 Afrobeat 曲風。

「在 Berklee,我整天沉浸在標準的美式爵士裡,回到台灣之後真的是震撼教育⋯⋯第一次和老師合作,我發現我完全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一種全新的 groove。」身為製作人與畫布,他一開始想像這首歌如 Tony Allen 曾與 Blur 主唱 Damon Albarn 做過的那些 song-based 作品,「老師收到 DEMO 之後問我這首歌有沒有人唱,我說『老師,你在這首歌裡就是主唱。』」

另一方面,程杰的第二目標是讓黃瑞豐在這首歌裡能「帥」。「老師打鼓真的很帥,讓人不敢相信有人這個年紀還可以在 drum set 上面這樣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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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最初動念之後,隨後而來是無數次主題轉向——程杰記得黃瑞豐曾在一次採訪中說道「音樂是海,我是一直住在海上的人」,因而考慮過用「大海」作為意象;後來,他又在聲響上琢磨,思考如何以倒敘表達黃瑞豐音樂人生的時間命題:

一軌往前走,一軌往後走,如電影《天能》的手法;或者倒著錄音,錄完再讓音軌正著走。那時是 2022 年 6 月,COVID-19 疫情又起,程杰關在房間裡無數小時,一個人思考。「因為時間太多了。看來時間不能太多。」

交歌期限在即,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形上概念鑽研下去。就在那時,他在錄音室裡遇見了一個讓他下定決心發展的聲響:便當盒上橡皮筋的聲音。

「便當吃完之後,橡皮筋綁在某個角度,撥動時會發出一個很悅耳的聲音。」這個聲音,讓程杰聯想到在台灣當樂手,「吃便當」正是一個特定的場景記憶。

從那天起,他在錄音室裡擺著一個空便當盒,想著要取樣它,最後也真的將變造後的橡皮筋聲響放進歌裡。

然而,這首歌最後卻和便當完全沒有關係。

「原本都想好了,打電話給老師約錄音,和老師約早上十點,結果老師用台語回一句『十點?我無法度啦,我暗光鳥(àm-kong-tsiáu)欸!』」十五歲就出國生活的程杰不太熟台語,但大概明白黃瑞豐的意思:暗光鳥是夜鷺的台語說法,引申為習慣在夜裡工作的人,義同於華語中的「夜貓子」。「我一聽到這個詞,覺得就是它了。事後來看,好險我想到暗光鳥這個主題,它帶來的想像比便當多太多了。」

清晨三四點才睡、下午才起床的黃瑞豐進錄音室,帶著一副 Special Dry FX Hi-Hat Top 和幾片效果鈸,錄下了如今〈暗光鳥〉中定版的鼓聲。這組鼓音色上偏乾,本質上則仍是 acoustic 的聲響,他曾問程杰這個聲響夠「電子音樂」嗎?程杰回答:我們要的是老師的音色,不必是想像中電子音樂常見的重低音、電子鼓的聲響。

「我打鼓的時候,腦海中的畫面想的是媽祖陣頭,扛轎隊伍前面在轉的那枝娘傘。手舉娘傘的人走在最前方,像是引路人的角色,也象徵神明駕到,帶領整個出巡隊伍。」

黃瑞豐以鼓聲高舉領頭的娘傘,在程杰的畫布上留下暗光鳥飛舞的身姿。下一步,程杰要填滿這隻鳥的顏色。他想起的是這幾年抓著他說想學電子音樂的許郁瑛。

電子白癡的自由發揮

2016年 後,程杰從流行音樂圈的工作再轉向電子音樂的創作。他與鼓手林偉中合作,將電子樂器的聲響和 acoustic 鼓組聲響融合,2018 年完成了《Dailiest Day Possible》專輯,持續探索至今。

走向電子音樂的契機,是覺得專心研究電子樂器的人不多,或許更能發展出自己原創的聲響,「但後來也發現自己真的天真欸,我們現在想到再怎麼屌的點子,都有人做過了。」

另一頭,許郁瑛自《happened, happening 現在》拿下 2018 年金曲獎演奏類最佳專輯製作人、演奏類最佳專輯、最佳演奏錄音專輯獎,此後案子不斷,儼然流行音樂界爵士鋼琴旗手。她心底卻一直想了解電子音樂的思維:

今年 7 月,她接受國藝會訪問,談到爵士的訓練讓她習慣以和弦的行進來進行思考,電子音樂卻帶她關注到聲響質地本身的變化。她自稱電子白痴,不只是在音樂上——第一支 iPhone 3GS 用了五年,一台 Macbook Pro 從 2009 年用到現在。近年的案子和閱歷卻讓她往這條路走近。

她找上了赴美之前就認識的林偉中,林偉中再帶她一起與程杰合作,許郁瑛繞了一圈、終於認識了這位和剛回台的自己擦身而過的音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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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三人正在籌備許郁瑛的新專輯《In the Cave》。這張專輯一方面有程杰與林偉中對原聲與電子結合的脈絡,另一邊則是程林兩人嘗試訓練原先完全沒有電子音樂基礎的許郁瑛成為一位電子音樂人的過程。

當你作為一個爵士音樂人,一輩子都在想下一個樂句要彈什麼旋律才會精彩,你可能就會忽略聲音的 texture 可以表達、帶給情緒的衝擊和延伸。」程杰說,「如果可以花一點時間,去訓練自己用音色去表達要說的話,那就能更上一層樓。

不過,〈暗光鳥〉的製作和三人的電子音樂實驗無關。程杰原先只是想請許郁瑛以 session player 的身份演奏他寫好的旋律;彼時黃瑞豐老師的鼓已經完成,程杰認為其他聲音不應該蓋過鼓聲,因此編寫了相對單純、平靜的和弦。

錄音前兩天,許郁瑛問他究竟要她彈什麼,程杰說「妳一定會彈」;到了現場看到譜,許郁瑛說了聲「這個呀!」隨後迅速彈了兩三個 take。

「他原來就是寫固定的和聲,然後全音符四拍,重複四到五次⋯⋯我還是做完了,想說他想要的可能是像安藤忠雄的建築那樣,留白很多、乾淨俐落、結構很明確的東西。」

原來寫的彈完了,程杰告訴她,接下來自由發揮幾個版本吧。

創造在那時發生,「她一彈完,我就說好,原來的版本可以忘記了。」程杰說,「她真的在老師的鼓聲上帶進了新的 dimension。和原先寫的版本一樣是很 calm 的聲音,但是更有機、更有生命力在流動的感覺。」

錄音室時間快要結束,許郁瑛很快再彈了幾個版本,程杰和她都覺得沒問題了。還剩一點時間,許郁瑛請程杰再讓她彈一次。上一個 take 已經 OK 可用,這一次她演奏得毫無壓力,似乎更貼合夜貓子的隨性自適;最後一個和弦結束,她知道,就是這一 take 了。

她一句話不說,收譜,起身走出錄音室,關上門。一見到程杰就問:剛剛從彈完到關門那段有沒有錄到?他說:當然有!

最後,這一段心照不宣、一氣呵成的環境音也被完整放進了歌曲成品裡。那之中,是許郁瑛作為演奏者的自信、她和程杰的默契。在門後,程杰說這首歌一定要掛上她的 featured credit,結合了鼓組原聲、電子聲響與採樣及爵士鋼琴的〈暗光鳥〉,成為了派樂黛 G8 合輯裡的一首異色之作——橫跨 acoustic 與 electronica、電子思維與爵士思維、兩個樂手世代,還有程杰從爵士到流行、流行到電子,再與爵士圈的師友們聚首的歷程。

派樂黛 程杰 黃瑞豐 許郁瑛
派樂黛 程杰 黃瑞豐 許郁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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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裡的一幅畫

訪問開始前,三人說把〈暗光鳥〉放來聽聽吧。

最後的收譜關門聲即將到來,許郁瑛很興奮,「咦,有隔這麼久嗎?我那時候站起來關門有這麼久喔?」黃瑞豐問那是什麼聲音,程許分享錄音室裡發生的事,黃不禁莞爾:

老一派的都會說後面這一段不重要,新一派都是後面這段很重要,錄影的時候都要錄到我們走進去走出來的樣子。

許郁瑛說,程杰在採訪裡把自己講得太後面,太低調了。其實畫布上要能呈現色彩,意味著畫布本身也是有顏色的。歌曲中一部分中性的、不帶有強烈方向性的音色是程杰預先完成、讓另兩人發揮的基礎。鼓和鋼琴錄好之後,他也再加上了一些讓聆聽更豐富的細節,但同時需要盡可能避免壓倒鼓跟鋼琴。一切並不只是留下空白而已。

他說,離開爵士圈之後,這幾年台灣爵士密度提升、質量變高,看起來比以前好玩很多,但離開對自己而言並不是壞事。

「那時候離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喜歡 Swing Feel;當初在 Berklee 每天拚命在練的,就是要做到道地的美式的 Swing Feel,但我為什麼要那樣子?好像在學黑人 yo yo yo 那樣說話。」

看著程杰一路走來的黃瑞豐旁觀後輩的路途,「我跟他們講過,從台南到台中,從台中到台北,台北到基隆,基隆再下去就海了。音樂路上,我們什麼都這樣嘗試過了,那再下去是什麼?其實翻過一座山,會是另一個海闊天空,我們不用一直在那裡打轉。」

「現在我們三個翻過了山,都在海裡了。」住在海上的人說。

 

《派樂黛 G8 二元對立》合輯
Dark Paradise Records G8 Binary Opposition


收錄曲目
01 盧律銘 - A Penguin in the Forest (feat. Yokkorio)・02 鹿比∞吠陀 - 來去 loi11 hi55 (feat. 春麵啊喬)・03 Ń7ä - F33L1NG5 (feat. 逃走鮑伯)・04 MADZINE - Māchina Sapiēns (feat. 凹與山) ・05 Sonia Calico - Pay! Senayi! 歡唱吧! (feat. Dremedreman 曾妮)・06 三重電音宮 - 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feat. 羅西)・07 打底音樂 - Uyas mseupu mqqaras‧kasaupu‧謝聚之歌・08 徐平 - 日子惦惦過 (feat. 宝島材料行)・09 Dizparity - Who Taught Us To Hate (feat. 黃浩庭)・10 程杰 / 黃瑞豐 - 暗光鳥 (feat. 許郁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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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蕭詒徽
撰稿蕭詒徽
平面攝影高愷蓮 Karren Kao
資料提供派樂黛唱片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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