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拍一部,像她的歌那樣的電影──深田晃司、矢野顕子與〈Love Life〉
世紀末前的最後一個春天,宇多田光才 16 歲。而當時的她大概不曾預料到,〈First Love〉之於她的歌手生命會如此巨大——巨大到在 19 年後,她選擇將新專輯命名為《初恋》以致敬當年的自己;甚至在 23 年後,〈First Love〉還會被翻拍成同名影集。一首歌的生命,可以從四分鐘無限延伸。
不過要論歌曲翻拍成影劇,《First Love 初戀》不能算是唯一。同一年由深田晃司執導、在威尼斯影展大放光彩的電影《還有愛的日子》,也用了二十年的時光,把一首歌釀成一部戲。
《還有愛的日子》最後一句對白,是走過信任邊緣的夫妻二人在宛如新生的公寓中對望,他問她要不要去散散步,她則讓他看看自己的眼睛。
在長長的、安靜的對望之後她說,「走吧。」
冬日午後的空氣透明,深田晃司用長鏡頭旁觀他們各自著衣準備,再遠遠看著兩人不遠不近地在路上前行。此時填補無言空白的鋼琴和女聲,是歌手矢野顕子的歌曲〈Love Life〉。
「無論距離有多遙遠/我們都可以相愛」
1991 年,36 歲的矢野顕子發行第 12 張專輯《LOVE LIFE》,當中標題曲〈Love Life〉被放在最後一首的位置。矢野顕子大概也沒有想過,31 年後,這首歌會成為一部同名電影的結尾。
雖然擺在電影的最後,但在每一回的電影宣傳訪問中,深田晃司總會一再強調,這首歌就是整部電影的起點。
我想拍一部像矢野顕子的歌那樣的電影
關於這首歌,深田晃司記憶清晰。「第一次聽到矢野顕子的〈Love Life〉時,我才 20 歲。」
但〈Love Life〉不是深田晃司與矢野顕子的初次遇見。就讀東京電影學院(映画美学校)的時候,同學借給他一張名為《Piano Nightly》的專輯,他還沒認識矢野顕子的名字,就先被歌聲吸引。
讀電影的文藝青年從不聽 J-Pop 情歌,厭倦世紀末耽溺談情說愛的無聊消遣,「在我的印象裡,九〇年代的 J-Pop 都是情歌,而且對戀愛的描寫太過正向,跟我自己的喜好不合。」然而在專輯的〈How Can I Be Sure〉裡,他第一次聽見日本人用這樣的方式唱情歌:歌曲旋律不能算悲傷,但當矢野顕子唱到「I love you」時,竟然有種撕心裂肺的決絕與瘋狂。
而同一張專輯裡的〈New Song〉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樣子。深田晃司如此形容:「她像祈禱一樣地歌唱生活的喜悅,在矢野的歌聲裡,我發現僅僅是演唱,也能賦予歌曲不同層次的意義。」
首先被歌聲征服,再以《Piano Nightly》為起點往回尋找,很快就遇上了《LOVE LIFE》。
而被〈Love Life〉打動,或許也是因為他聽出歌曲裡不只男女情愛的可能。「當我一遍又一遍地聽〈Love Life〉時,我認為這或許是關於父母和孩子,而不只是一首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歌曲。至於『即使我們分開』,也可能是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距離。」
他在矢野顕子的音樂裡聽見人類永恆的孤獨,但是〈Love Life〉的頭兩句寫著,「無論距離有多遙遠/我們都可以相愛」,那是一種即使孤獨,依然選擇去愛的積極力量。
才 20 歲的深田晃司被這樣的力量深深打動,腦海中朦朧浮現關於一對夫妻的故事,隨著時間積累與修改,最終在 20 年後成為了《還有愛的日子》。
從一首歌到一部電影,當中的文字轉譯並非出於影像式的思考,實際上矢野顕子簡單而不帶畫面感的歌詞,正是吸引深田晃司改編的出發點。「我認為矢野歌曲的奇妙之處,在於能將想像放大。她的歌用簡單的文字寫成,沒有表達什麼隱喻,但正因為是簡單的詞彙,所以每個聽到它的人都會開始思考,這個詞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我來說,〈Love Life〉是一首可以託付給聆聽者的歌曲。」
用那樣直接又留白的歌詞,拍成一部像矢野顕子的歌的電影,是他拍電影最大的願望。
而看完《還有愛的日子》後,矢野顕子對他說,「這就是我的歌曲的樣子。」
哪裡都是 love life
今年滿 67 歲的矢野顕子,英文維基百科上將她獨樹一格的嗓音比作日本的 Kate Bush——若你在 Spotify 上隨機點開任何一首矢野顕子的歌曲,大概五首之內會被自動推薦 Kate Bush 的歌;而在 Kate Bush 之前,或許還會有坂本龍一和 YMO。
如今許多人提起矢野顕子,往往少不了「坂本龍一前妻」的前綴,卻忘了她自己就是個才華洋溢的歌手和爵士鋼琴演奏家。
三歲開始學琴,小學時發現自己對爵士樂情有獨鍾,中學時期開始流連爵士咖啡館,矢野顕子的音樂之路注定不尋常。1976 年,她發行第一張個人專輯《Japenese Girl》,幕後樂手名單現在看來簡直豪華得不可思議:美國經典搖滾樂團 Little Feat、日本搖滾代表 Moonriders ,以及還是 Tin Pan Alley 時期的細野晴臣和林立夫。
也因為細野晴臣的緣份,她在 1978 年以樂手的身份跟隨 YMO 演出、接著和坂本龍一交往生子。點開 1979 年 YMO 在洛杉磯 Greek Theatre 的現場實況影片,還能看見年僅 24 歲的矢野顕子插花擔任鍵盤手的身影;而在網路上,也尚能找到矢野顕子和坂本龍一四手聯彈 YMO 名曲〈Tong Poo〉的經典畫面,影片結尾還剪接了一句坂本的話:
「在所有日本人裡,找不到和我在同一個高度的人,除了我的妻子矢野顕子。」
1990 年,矢野顕子帶著全家人搬到紐約、加入新的唱片公司——那是她發行《LOVE LIFE》的前一年。搬家固然是因為坂本龍一為了工作頻繁來往海外,但當時兩人婚姻也正面臨難題,三十年後回頭看,《還有愛的日子》裡從歌曲衍伸出關於距離和愛的困境,也像是那年遠在紐約孤獨的自己。
但即使在那樣的處境裡,〈Love Life〉依然有著對生活的期待與祝福。
《還有愛的日子》宣傳期,找來了深田晃司和矢野顕子聊聊關於音樂和電影。時隔多年,歌手難得談起創作背後的心情:「『Love Life』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熱愛生活』,但由於我們都是孤獨的,所以作為家人、夫妻或朋友,向彼此表達愛意很重要。因為這是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的,而『示愛』,就是我為所愛之人的祈願。」
YouTube 上還有一支矢野顕子自彈自唱〈Love Life〉的珍貴影片,在每一回唱到「love life」時她總是笑得甜,以微笑作為對世界最深的示愛與祈願,就像她在訪問裡說的:「每一次副歌唱到『活下去』(生きていてね ),那跟希望對方愛自己、或對方回頭看看自已的心情無關,只要你愛的人還活著,那就很好。」
其實祝福,也早就寫在那支 live 影片的開頭了:「紐約、東京,或你所在的小鎮。不管在哪裡都是 love life。」
「已經沒有任何欲求了/所以只要你在那裡就好/不對我微笑也沒關係/但你要活著喔 在這裡/不管分開多遠/我還是愛著你/當我想著永遠/擁抱你的笑顏/就連悲傷都可以轉化為喜悅/Love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