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那裡也下起台北的雨──專訪鄭興,兩座城市裡的抵達與回歸
忽然有一天,鄭興回到台北——然後醒來,發現那是夢。
2014 年,鄭興剛從北京的中國傳媒大學畢業,跨海到政大唸研究所,真正待在這片多雨之地的時間,其實也不過四五年的時間。而即使離開這座城市已經四年,鄭興還是習慣說,「回」台北。
那是一種身體和語言的慣性。當一個人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回台北,他是真的把台北當成其中一個故鄉了。
離開台北,他連臉書都不發了。最後一篇發文停留在 2019 年的年底,當時鄭興還在台北,做專輯。臉書是 2012 年辦的,上頭大半的發文與足跡,都是關於在台灣的細碎生活。
「今年回來台灣的那個當下,我其實很想要在自己的個人臉書上發點東西,畢竟有很多朋友、很多以前同學,都很久沒有見了。但是我還是沒有做。可能覺得那段時間真的已經離我太遙遠了,會有一種慎重的感覺,讓我選擇不去碰它,就讓它在那個地方。」
他把那段台灣的時光像藏寶盒一樣地鎖在臉書裡。如今回到台北,還是不敢輕易打開。
Departure
去年春天,鄭興又一次離開自己熟悉的城市,從老家揚州搬到了成都。
搬到成都的理由說來簡單:當時經紀人決定搬到成都工作,回到家鄉揚州久住兩年的鄭興也覺得有些悶了——這座城市適合養老,但對剛滿 30 歲的年輕人來說,少了一點拳腳發揮的空間和速度。他期待換換空氣。
而成都是這樣的地方,生活比北京慢,又沒揚州那麼慢;物價比北京低,工資卻沒揚州那麼低。房子大,租金少,而且,也常下雨。
那是跟台北一樣的雨。新專輯的標題曲〈盆地〉是鄭興搬到成都後最早動筆寫的歌,一開場就唱了台北:
「午夜這場瓢潑的大雨讓我想起了台北/從車站到清晨的天台一樣都有人喝醉」——〈盆地〉
同樣的盆地下起同樣的雨,鄭興卻有種措手不及和懊惱。「剛搬去成都的那段時間一直下雨。雖然在台北的時候覺得常下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習慣、接受了這件事,但到成都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煩——明明我應該要習慣下雨的,但是怎麼還是那麼煩。」
常常是離開之後,就再也回不去。
離開另外的副作用,是必須向過往生命的累積道別。偏偏鄭興是個最戀物的人。前一張專輯《眼淚博物館》裡,他寫下那些捨不得割去的念舊之物:無效的憑證、過期的票根、收藏的郵票,甚至是一張廢紙。小而且無用,卻丟不了。
「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就是單純留著。但現在隨著整理房間的次數越來越多,我覺得我可以斷捨離的東西變多了。像以前小學的課本跟筆記本,我都收在書櫃底下,但這幾次回家整理那些東西,我還真的毫不猶豫地全部丟掉了。」
「有些東西,留著真的也沒什麼特別的。」搬家是戀物癖的試煉,學會放下卻比想像中還輕盈。
City Walk
戒斷念舊,鄭興對於告別的一項練習,是嘗試在新的城市累積生活。於是他在成都養了一隻狗。
一開始先是個念頭,但他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照顧好一條狗,於是先對要出趟遠門的朋友說,不如你的狗先寄養在我這吧。後來那隻叫北冰洋的狗狗,成了鄭興 Instagram 上第一隻曬的狗狗,語氣平淡而甜蜜:「來成都快一個月了,大部分時間都有北冰洋陪著,生活單純的只有遛狗、煮飯、健身。從一開始熱戀期,到遇到崩潰狀況,質疑自己適不適合養狗,現在已經非常平靜了。」
但借來的總是要還。把北冰洋送還給主人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到十公里外的收容所,帶回一隻屬於自己的狗狗,名字叫秋菊。
北冰洋是隻安靜的乖狗狗,但秋菊來到家裡的頭兩天,會時不時跳上沙發激動轉圈大叫,「現在知道那是很正常的,狗狗有時候就是會突然很興奮。但因為之前北冰洋從來沒有這些行為,所以當下是有點慌,不知道牠是開心還是憤怒,甚至怕牠是不是要咬我。」
有了狗,就需要每天的例行散步。前後兩隻狗狗帶著他走到城市的每個地方,成都於是開始有了生活的痕跡。
這次回來台灣,是鄭興第二次和秋菊長時間相隔兩地。第一次是去年到廣州錄音,四十幾天不見,他把秋菊從寵物幼兒園接回家後,狗狗發瘋地轉圈狂叫,一邊發出嚶嚶嚶的哭腔。「要怎麼形容這個感覺啊——就是會覺得有點對不起牠,但又有點開心,牠一直這麼愛我。」
分離的這幾天,寵物幼兒園的老師每天都傳給他秋菊的影片,鄭興最近工作忙,連影片都沒點開。「我今天想說不能一直不回老師吧,所以我剛才就回,『工作之餘看見秋菊,真的好開心好療癒。』——但其實我已經兩三天沒有看。我想要找個時間再好好地看,但剛剛點開我就說,不行不能看。太想牠了。」
他跟經紀人說,好想回成都。不是想回家,而是想回去有狗狗在的地方。
「說實在,家的感覺沒有太強烈,但是會因為牽掛一個生命,連帶牠所在的城市,就會很想要一直在那裡。」
那一種牽掛,像是他去年那張 EP 的標題:「哪裡都去不了,就想念起你」。念舊的人寫起歌,每一首都有離不開的濃稠牽扯。
去海邊
第二張專輯開案之前,鄭興讀了法國哲學家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空間詩學》。看第一遍時還不是太懂,但念舊之人遇上私密的空間與記憶,一下子就有了想要做音樂的觸動。
這不是他第一次寫歌借用書名——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三毛《雨季不再來》,新專輯裡也有奈波爾的《抵達之謎》。但這次鄭興並不滿足於一首歌,他想用三張專輯的份量,來重新掂量生活空間裡的詩與美,於是有了空間詩學三部曲的野心。
第一部曲,《眼淚博物館》以原著中第一章的「家屋」為起點展開:家裡的陽台、外婆的腳踏車,寫的都是對老家的依戀之美。第二部曲鄭興走向更開闊的地方:走上城市的天橋,行過湖邊,下了盆地,還上了高山。
那是《空間詩學》第八章〈私密的浩瀚感〉,開頭所引用的詩——「世界是廣大的,在我們體內/它卻深如汪洋。」一種自然與體內情感的交互作用。
搬到成都不久之後,好久不見的朋友找鄭興去川西走一趟,爬海拔幾千公尺的雪山。
當時他剛結束一段自己形容「有一點點荒唐、難以啟齒」的緣份,朋友說他戀愛腦,理智斷線,他多少明白那個意思。帶著分手後還沒完全清空的腦袋上山,竟然一下分不清楚頭昏腦脹是因為高山症,還是暈船未退。
「那個時候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很不舒服、頭痛、沒有精神,我才發現我現在身體的反應,也是因為我經歷了一段不健康的關係。但是過了這個階段,我就能夠從高山症的症狀走出來,可以大口呼吸。」
「現在才說會不會有點太晚/縱然有段難以啟齒的戀愛/像久違的暈船/旅行幫我清算/在離春天三百公尺的雪山/我會活過來」——〈高山症〉
或許是〈台北下的雨〉〈開往三重的慢車〉的印象太深刻,讓人以為鄭興寫歌,總圍繞著城市裡的市井煙火。第一張專輯甚至被定義為「城市民謠」的標籤——但他知道自己的音樂不只如此。那張專輯裡的〈愛人〉,背後的身世就來自台灣東海岸。
那時他身在東海岸的創作營,夜裡一個人脆弱的時候,不經意就把歌唱成海邊的樣子。
「愛人 請把山谷的嫁衣也穿起來吧/別沉默 天邊的雲朵也害怕黃昏/愛人 不是說時間會撫平所有的傷痕/可為何 海峽不肯把愛還給我們」——〈愛人〉
那種感覺,像是巴舍拉在書中所寫:「這兩種空間,私密的與外在的,彷彿在它們的滋長中持續激勵著對方。」——以鄭興自己的話說則是,「我覺得這些東西不是自然給我的,它們是我原本生活軌跡裡就存在的。當我置身於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空間或環境的時候,這些身體的記憶就會被催化出來,長成那個樣子。」
抵達之謎
那些抵達最終長成鄭興現在的模樣。想像過的、不曾想像過的,還有最終沒有抵達的。
生命中第一次意識到的錯過,是畫畫。上高中以前,他最喜歡的事是畫畫,那時家裡的牆壁有一半是爸爸寫的書法,另一半是鄭興從小開始的各種塗鴉插畫,不只自己喜歡,連老師都對他說,你畫得好。
但寫毛筆字的爸爸跟他說,你這個年紀畫畫可惜了,應該學書法。因為書法是童子功,從小練最好。上了高中,成績還不錯,「那時候很難真的放棄英文數學這些文化課,去學美術,然後以這個為職業。」然後離畫畫的距離,就理所當然地更遠了。
「我曾經真的很想要學畫畫,但是這件事情最後沒有發生,它也是一個停在半路,沒有抵達的終點——但是你說遺憾嗎?其實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吧。就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沒有抵達。」
後來畫畫的夢想轉了個彎。上大學、唸研究所,讀的是傳播,為的是想拍片。「我其實心裡一直都有一個願望,希望可以有機會拍一支片。哪怕是短片、MV 都好,就希望能有一個完整的作品。」在政大的那幾年,他甚至去到 MV 導演的工作室當實習生,卻沒想到在碩三的時候參加金旋獎,得了獎出了歌,當了歌手,成為 MV 裡的人。
他收起那些過程裡得到的東西,卻又再一次地沒有抵達。
但鄭興不是那種會一直回頭看錯過的岔路口的人。在畫家、導演和歌手的路口,既然選擇了唱歌這條路,「我就希望可以把現在手上的東西做到極致——我覺得我在音樂上還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還沒有達到最理想的狀態,其他是暫時可以先放下的。」而且,「我還年輕。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時間。」
那,音樂這條路,就先試著走到終點吧。
鄭興《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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