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鄭興:一直出發,就能抵達更遠的地方
讓我擁有你/像歲月擁有每一張日曆/潮濕的記憶/都被困在/台北下的雨——鄭興〈台北下的雨〉
鄭興之於台北,像是局內人中的局外人,也唯有他這樣的身份,能恣意將路名、地名一股腦放進歌裡不顯得俗氣,還唱得連台北人都起了鄉愁。《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台北》這張專輯像一次啟程、一趟旅行,從頭聽到尾能不出戲,身為台北人一開始理所當然被〈開往三重的慢車〉、〈台北下的雨〉、〈風吹過羅斯福路〉這幾首歌給吸引,但將〈告別的練習〉、〈愛情朝九晚五〉、〈現象學〉這幾首不劃地緣的曲目抓出來,才發現他其實有能量包覆更大的宇宙。
首張創作專輯,還是靠網路募資而來,此人究竟何方神聖,能一下子入圍金曲獎《最佳新人獎》、《最佳國語專輯獎》?落地於揚州,開眼於北京,弛放在台北,他的生命被這三個城市圍繞,創作養分也在移動中累積醞釀。他微低著頭,眼神看向遠方,說起入圍仍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很幸運,像中樂透一樣,因為其實我報名完就覺得要放下了,這件事跟我無關了。」自己的名字能和幾位大前輩放在一起,十足驚嚇。過幾天頒獎典禮,他也將以入圍者身份上台演出,想到台下坐了好多偶像,直說壓力好大。
台北三年,雨下不停
倒轉時光,拉回眼前場景發生的四年前,鄭興還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準備從北京來到政大攻讀傳播研究所,一路學傳播的他,心裡想著未來大概就是去拍廣告或 MV 了。但或許是木柵山城潮濕,雨下不停使人惆悵,原本是為了轉換環境來到這裡,卻成了他苦悶的開始。
「我剛到政大其實是很厭世的,經歷了一段自我懷疑的時期,我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念那麼多書、念了到底有什麼用。畢竟我一開始想做的是影像創作,那種期待跟現實的落差是很苦悶的。」研究所到底還是學術性強,抱著創作的心態來,卻每天面對論文和書本,讓他很不適應。但現在回頭看,那段困住的時光卻彌足珍貴,「它成為我的養分,讓我有機會真正沈下心去想我要的究竟是什麼。那邊環境又比較遠離鬧世,很適合沈溺在自己的世界。」
被困在政大的好處,除了遺世獨立能靜心外,還有離金旋獎很近。高中開始學吉他、創作,音樂一直是鄭興生活裡的習慣和愛好,但他從沒想過拿這件事當真,直到畢業前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報名金旋奬,以〈愛情朝九晚五〉拿下創作組金旋創作大賞、最佳作詞獎。
我最親愛的/平淡的日子如何滲出時差/我最親愛的/誓言什麼模樣你還記得嗎/回來吧/日子有快有慢/有好有壞/放心吧/都正常——鄭興〈愛情朝九晚五〉
「其實我來第一年,碩一的時候就有報過一次,那時臨時跟朋友組了團,雖然沒得名,但之後有去女巫店辦了一次專場。碩三覺得,這是我畢業前最後一次機會了,就想再去比一下。所以金旋真的是我很重要的起點、很有意義的舞台,我在台灣跟音樂有關的旅程都是因為金旋開啟的。」就這樣,畢業前的鄭興因為音樂開始不務正業了起來,策展火車音樂會、募資及企劃新專輯。
告別城市以前,搭上音樂列車
生命經驗裡少不了移動的過程,從鄭興的創作中能發現他在搭乘交通工具時,常有靈感流瀉伴隨。這也是為什麼火車音樂會的想法會在他腦中形成:人們坐在開往同個方向的列車上時,能不能還同時共享一種情緒、一種情境?
這次困難的策展,也在指導教授鍾適芳的幫助下,成為他學位考試的一部份,「我自己做可能並不會有太有方向或是落腳的地方,她會跟我講困難有哪些、我要去完成的事情有哪些,點出來反而會讓我更想清楚,我為什麼要辦這個東西。」如何讓區間車轟隆轟隆的鐵軌聲、到站時的開門聲和報站聲都成為音樂的一部分,以及車上的供電和硬體問題該怎麼解決,都是鄭興必須在列車出發前想好的事。
那個夏日午後,一節由台北開往宜蘭的區間車車廂裡,鄭興彈吉他唱歌、乘客席地而坐。他除了演唱自己的創作,也唱聆聽經驗中深刻的他人作品。其中一首台語歌謝銘祐的〈行〉,更讓根本不懂台語的他苦練多時,他說,謝銘祐是他來台灣後意外聽見的歌聲。
「雖然我聽不懂,但我覺得他一把吉他就能把你帶到好遠的地方。希望有一天,我能做到這樣,他歌裡面有很多是歲月累積的東西,對現在的我來說是好高的境界,我甚至覺得自己唱那首歌唱不好。」行,沿路行。行,慢慢行。經過少年的囝仔伴,也經過失戀的亭仔腳,擱行,繼續行。這樣的意境對二十多歲的人來說或許真的太遠,但音樂對鄭興而言就是這點迷人,得以從中一窺自己無法或尚未經歷的、他人的故事。
《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台北》的專輯概念,也在這次籌辦音樂會的過程中慢慢成熟。
我只是當下想做這件事,這樣而已
分別在中國、台灣兩地網站上募資發片,鄭興前前後後募到約三十多萬,其餘當然還是得自己補貼一些。但他說,這件事,就是想做。「坦白說我做專輯的時候,也沒想過以後就要做這個,只是我當下想做這件事,這麼簡單而已。但因為做完後又要巡演、繼續錄新歌什麼的,好像越做越有感覺,我熱愛這件事情。」他希望在自己還願意為音樂努力燃燒時,趁著這股勁往前。
這張被他定義成「城市民謠」的專輯,以企劃角度來看完成度非常高,在移動過程中,用民謠和日常聲音將經過的城市串連起來。鄭興聽見我提及城市民謠,攪拌著手中的果汁說,其實這只是最符合這張專輯內容的說法罷了,「算是迫不得已給它一個標籤,但城市民謠的概念在音樂上其實沒什麼具體的定義,更多是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覺得音樂形式還是不該被侷限。」這張專輯畢竟沒有太豐富的資源,他期許自己下一張能有更多嘗試,也因此不希望被定型。
「我覺得民謠最可貴的地方是,它是很真實的。我們現在談論的民謠,其實可能是被流行音樂工業放大的一種曲風,但它最可貴的仍舊是『真實的發生』,就是它是你站在這塊土地上,自然而然想要講的東西。不管你來自哪裡,城市還是鄉村,把你的觀察、思考、詮釋唱出來。我覺得這是民謠最美好的地方,它跟哪種音樂型態沒有關係,它是一種精神。」離開台北,移動間火車透明的窗戶透出一張張城市動人的臉孔,城市民謠原來是用出發來抵銷失去的鄉愁。
城市的尋根回到出生地揚州,他自小哼唱朴樹、趙雷的歌曲,真正接觸到民謠以外、更多不同類型的音樂,還真的是來到台灣以後的事。「大學聽的還是所謂輕民謠比較多,本身對於比較舒緩的木吉他特別喜歡,那段時期會聽比較多木吉他的創作,來台灣之後才開始接觸到比較多形態的音樂。」那時他對黃玠、陳綺貞、929 樂團等特別有印象,各個音樂節舞台下,他是其中一雙感動的耳朵。
城市,移動與創作
自己寫詞曲、自己唱,創作對鄭興而言,是一種自我觀察和探索,讓他挖掘自己真正關心的事情,有時要等寫完才明白了自己。「完整創作的過程,也是在完整自我。像是我寫完這張專輯,也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其實我覺得任何藝術型態都是這樣,當作品被生產出來,別人會對它有什麼反應,都是後面的事情了。」
他珍惜每一顆誕生在移動與地景變化中的音符、每一個在自我挖掘中書寫下的文字,而遷徙還是他產生創作靈感的重要途徑。我問他,揚州、北京、台北這三個城市分別給他怎樣的印象?他先笑笑說台北真是不可思議的雨城啊,「剛開始來,真的覺得,天啊什麼鬼地方、怎麼一直下雨啊?」一次在外頭受到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襲擊,雨如瀑布傾瀉身上的經驗,他至今難忘。於是他提筆寫〈台北下的雨〉,寫下困住的異鄉人。
「但後來待久了,只是覺得下雨有點煩,也不討厭,很習慣在台北生活的狀態,畢業後也常常回來。回來次數多了,這個城市的性格好像某部分融入到我這個人裡面了。台北的煙火氣(日常生活、柴米油鹽的感覺)很重,人跟人之間是比較親近的感覺。」
相較於台北,他大學四年待著的北京,就顯得疏離許多。對於這座城市,鄭興有點幽默地說,「北京是有點像前任,你們分開了,但偶爾再回去的時候都覺得挺好、挺可愛的,因為沒有生活在那邊,不像你住在那裡的時候,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好。」他對北京的鄉愁可以在〈聽說北京下雪了〉裡頭感應到,寫下這首歌那天,他在台北的綠 1 公車上,看著微博上瘋傳北京初雪的畫面,想起了當年與這位前任愛的純真,或如初雪。
北京的一切還好嗎/爐火還是一樣溫暖嗎/地鐵雖快追不上城市的風沙/對嗎/我們的愛也一樣吧——鄭興〈聽說北京下雪了〉
而揚州呢,則是爸爸媽媽在的地方,背景音樂或許能搭配啦啦啦啦的〈那些花兒〉。鄭興自認是戀家的人,平時沒事都喜歡在家裡待著,揚州生活節奏慢、地方小,帶給他很多安全感。而多年在異地追夢,自小陪著他聽民謠的爸媽,鼓勵沒有少給過,「他們一直都滿支持我的決定的,不管做什麼。但其實我爸爸比較嚴格,會希望我一直進步。」若想感受揚州,去聽聽〈揚州慢〉、〈城南〉吧。
鄭興的音樂是啟程也是返鄉,穿梭在城市與城市的任意門,撿拾座落其中的離群心事,讓每個寄居在川流不息人群中的遊子,於音樂的移動間緩頰生活快速的腳步。鄭興從包包裡拿出兩張專輯,小心翼翼地在塑膠包膜上劃出隙縫,簽了名、又好好地包了回去,送給我。他說,因為包膜上的貼紙也是他的作品啊。這張專輯從創作、錄音、平面設計到生產製造,鄭興幾乎親自親為,過程多難他不敢回想,只想將目光望向更遠的地方。
Departure,鄭興的音樂列車即將發車,上頭有他的吉他、他的厚暖嗓音、他的真實,還沒上車的遊子們,請收拾行囊,儘速上車。
採訪後記
專訪安排在早上,前一天鄭興飛機才剛落地,我們和他約在早餐店吃早餐。因為需要拍攝,前幾天先到早餐店和老闆夫妻打了招呼——「蛤,蝦咪拍攝?誰是鄭興?」他們好像有點狀況外,隨口答應就打發我,讓我有點擔心。沒想到當天一踏進早餐店,他們竟一臉欣喜,「喔喔喔,來了,這個鄭興吼,我們有叫女兒上網去查,他的歌很好聽!」感恩女兒,讚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