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開中藥片,蟄伏一隻蟲:這就是一個宇宙──台北雙年展「小世界」的觀看
在疫情嚴峻的封城期間,印度北部的賈朗達爾積累數十年的空污,因為人類活動的停擺而赫然散去——喜馬拉雅山現身了。那可能是多數當地居民,第一次親眼望見這座緊鄰的聖山。
被限縮的時空裡,或許前所未有的遼闊卻藉機到來了。
當世人都切身體驗過時空尺幅在疫情的變化後,「小」的不可思議於焉展開。2023 台北雙年展以「小世界 Small World」為題,透過此四件關注「小」的作品,看見其中廣闊各異的「世界」——讓一扇看盡居所的小窗、一片中藥裡蟄伏的昆蟲、一粒肉眼看不見的漂浮物和一塊不知年歲的隕石,安下心神與眼光,體驗凝視下可能帶來的安靜、驚奇或希望。
迷你公寓裡,自我的縮影
一百多戶的擠身公寓,以縮小尺寸擬真地現身眼前,觀者駐足,被充滿故事感的迷你屋吸引——「那戶可能是畫家吧?」、「這家人應該是老年人喔⋯⋯」。每一扇窗裡,都折疊著一家人的故事,喜劇、悲劇或鬧劇,屋內的線索延伸出無限遐想。
「家是人們個性的延伸,它們展示了我們的相似之處、差異和古怪之處,提供了一扇窺探我們公共和私人生活的窗戶。」這是印尼藝術家阿迪亞・諾瓦(Aditya Novali)的作品《亞洲(虛構)房地產計畫》。
創作動機來自於對印尼公共住房未能滿足人們需求的回應。有著建築與設計背景的阿迪亞清楚知道,建築不僅是物理性的結構體,它是一個複雜的生命系統,在不同時空、面對不同人,它的意義不同。「對一些人來說,由屋頂和四堵穩定牆面提供的庇護,是他們無法想像的奢侈品。」
阿迪亞擅長於保留空間與視覺的雙面性,例如一個房間裡有一座泡滿鮮紅液體的浴缸,他說這很可能是一缸鮮血,也可能是派對中的雞尾酒。這樣的雙面性,也能從他過去學習的爪哇傳統皮影戲 dalang 中見得,「影子戲中同時有著『存在與缺席』的概念,這與我們如何透過生活空間,定義自己作為人類存在的方式非常相似。」
問阿迪亞,誰會居住在裡面?他說其實就是正駐足前方的觀者們。「對我來說,作品裡的居民,是那些能夠將自己投射進入這個空間,並根據自己的經歷創造出與空間相關故事的觀眾。」
「小世界」的「小」,或許對阿迪亞而言不只是體現在作品物理性的迷你上,更多是在探究人的內心空間——例如,人面對政策時無能為力的尊嚴匱乏、生於城市中人的渺小自我,也可能是對於居住那一份小小的盼望。
一葉中藥上,蟲爬的軌跡
微小的居住,香港藝術家蘇詠寶則呈現在中藥與昆蟲的共生關係上。
家裡開中藥店,店裡存放著眾多天然藥材,每一種都散發著各自的氣味,處理藥材時,有些要熬煮、有些需剁碎,「很多味道、很多聲音,很多的人都在同一個小空間裡轉。」蘇詠寶形容在父母幾乎沒有假期的童年裡,她感覺那一間小小的店,就是她的全世界。
這樣的生活狀態影響了她的創作方法以及觀看世界的眼光,「那樣小的一個地方,對我來說,也可能就是全部。」
疫情期間,蘇詠寶開始在自家中藥店養蟲。
中藥材長蟲其實很正常,天氣稍一潮濕或是夏季到來,處理蟲就是必然。但蘇詠寶卻在蟲與中藥材的共生關係中,看見新世界。她難忘第一次切開莖類粗厚的中藥材時,剖面覆蓋像地圖一般的蟲爬痕跡,「那像是隧道一樣,那是昆蟲住在裡面的路徑——哇,好美啊。」
蘇詠寶覺得自己像在閱讀一份禮物。「好像看書一樣,在看蟲的符號。一片一片中藥上的圖樣,有些有關連、有些沒有⋯⋯」她開始好奇昆蟲如何居住在其中,牠們如何流動?開始看見蟲就欣喜,反應與父母截然不同,「他們看到蟲就想要殺死啊、消滅啊,但我都想要保留。」
開始有意識地養蟲,發展作品,蘇詠寶想要以蟲在中藥上創造的「空洞」,提出對空間更多想像的可能。她認為,當蟲蛀蝕,人們會想到「被破壞」,「但它同時是在創造自身生命的延續啊。蟲會因此活下去。」
破壞不只有負面結果,它同時帶來新生。蘇詠寶在蟲蛀與中藥的關係間看到一種生物系統的循環,「破壞與建立其實是同一件事。」
香港變化快速,家裡的中藥店曾經關閉。結果兩個月後,蘇詠寶的父母發現開一間中藥店,真的是他們生命的全部,於是另闢他方重新營業。而蘇詠寶也在感覺到失去之刻,重啟她和中藥的連結,開始以之創作。
「失去掉,就發現不行。人們會因失去,開始建立一些新的意義。」
在微小漂浮物中,呼吸
但面對失去,我們往往會先需要好幾次的深呼吸。
懸掛著眾多的小陶器,空間響著輕柔的音樂和對談聲音,遠遠看去是溫暖與甜美,但稍待一下,不難察覺人聲正在討論著「恐懼」。這是藝術家楊季涓的作品《你的眼淚是我未來的眼淚》。
「這一年來,我都在想:我是如何變成今天的樣子?」
楊季涓讀到書上寫,人與環境共享著許多肉眼看不見的資源,如灰塵或細菌。「我身上的一部份,可能十分鐘後會出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情滿浪漫的。」那些漂浮在空氣中的、看不見的,也包含人的經驗、觀點或情緒。
「這些,都可能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份⋯⋯但是什麼造就現在的自己?可能也因此沒辦法看得清楚。」
樓梯、街上招牌、掉落的葉、眼睛⋯⋯一邊捏做漂浮物小陶器,看似無關的物件被絲線串起,也串連出楊季涓透過這些物件所感應到的,「如何成為自己」的思考所產生的自我質疑,以及「恐懼」。「除了自己,身邊有人被病痛所苦,或是失戀,生活上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折磨在身上,會焦慮、會害怕⋯⋯」她覺得必須為「恐懼」做一點什麼。
陶器散發出的溫厚感,並不特別讓人恐懼。楊季涓於是將恐懼感,埋藏於她擅長的聲音與故事之中。「我們通常都很會掩飾傷心,對吧?」
她撰寫談論恐懼的腳本,與聲音工程師合作,找來另外三名配音員,將四個人的聲音搭配在一起,「我們希望聲音是和諧又不和諧的。」四種聲音像是好友之間的互相安撫,同時又像同一個腦袋裡的分身正自問自答。當對話內容越加厚重或焦慮,懸掛陶器的裝置會較為快速地拉動,製造出激烈的碰撞聲。
人聲對話是 20 分鐘的循環,這也傳達了人的情緒無時都在循環與流動著,「這 20 分鐘的每一個小節,我們安放了引導人們『呼吸』的段落。」是叫故事裡的人安靜下來,同時也是讓聽的人靜下來。
現在回頭聆聽音檔,楊季涓覺得這件作品也好像是在撫慰自己:「嘿、慢下來。深呼吸⋯⋯吐氣⋯⋯」
宇宙,和孩子的小小眼光交會了
歐宗翰(Arthur Ou)讓五歲的女兒奧塔薇亞以右手食指指腹,托起一小塊只有 0.6 公分寬隕石碎片,然後將這一場交會拍攝下來。「我五歲的女兒,和這顆穿越宇宙的隕石產生了關係。」這是歐宗翰的攝影作品《觀景者》系列。
拍攝當下女兒大聲探問,這塊石頭是什麼?從哪裡來?為什麼要拍它?——「她很好奇,我告訴她石頭是從宇宙來的。她很興奮,她的腦袋因此擴大了思考範圍,嗯,從此她知道地球之外了。」
人類看見地球以外,理解地球與其他星球的關係,始於天文望遠鏡作為人類視野的延伸。而這也是《觀景者》的起點。
當歐宗翰以新墨西哥天文台望遠鏡探看銀河系,他被「望遠鏡」成為眼睛的延伸所打動,「好像人類用機器,取代了自己的眼睛在看世界。」因此第一系列的《觀景者》主角就是這些望遠鏡。歐宗翰像是在對待「人」一般,以拍攝「肖像照」的方式拍攝下望遠鏡。
人們藉由望遠鏡、相機抵達更長久、清楚的觀看,在技術與硬體之外,一直以來歐宗翰好奇著:人為什麼會有使用相機記錄一切的衝動?「這種『想看的衝動』我認為是展現了人想要看到自己與他人的關係,與周圍環境的關聯性。」就像人會想用望眼鏡得知自己所處於宇宙的哪裡,人也會藉由攝影,觀看自己與環境的位置與關係。
他看著女兒在成長過程有著純粹而直覺的好奇,似乎提醒了他拍攝的本質,其實就是「好奇」。大人容易遺失的孩子的好奇心,歐宗翰用《觀景者》第三個系列呈現。
疫情期間他邀請周邊鄰里的孩子走進自家的工作室,在傳統映像管前被拍攝。「我想要表達,人們總是在看的模樣。」孩子執起望遠鏡,像在往遠方看去——傳達疫情時的黑暗,可以藉由孩子們好奇發亮的眼光,帶來希望。
疫情下進行《觀景者》創作,反而使他與周邊鄰里緊密了起來,而一副望遠鏡、一粒比孩子食指還小的石頭,可以帶人類的眼光看見光年的痕跡。
「嘗試看,不僅是活著。乘著好奇心去看世界。那樣,小世界就一點也不小。」
2023 第 13 屆台北雙年展《小世界》
展期|2023.11.18-2024.03.24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官方網站|https://www.taipeibiennial.org/2023/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