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 ╳ 台北雙年展|沉默之聲:關於我的自然書寫
你需要在這片土地經冬歷夏,等待時機。松樹的果實需要兩三個季節才能成熟,有些植物的根會在沙地裡休眠達七年之久,直到遇上一次降雨才又重新開始生長,而杉樹五十年才開一次花。
──Mary Austin, The Land of Little Rain(1903)
走入台北雙年展一樓,作家吳明益今年受邀展出的作品《苦雨之地》正與觀眾們聚在展場一角。這件作品以六篇中短篇小說創作結合六幅以 18 世紀科學繪圖風格繪製的色鉛筆插畫,作家的文字給予故事脈絡上的依憑,生長於閱讀所消耗的時間,完整於觀眾腦中的想像。
作品命名來自美國自然作家 Mary Austin 的著作《少雨之地》(The Land of Little Rain),其中被調動的「苦」字則與那六篇小說一樣,最終都指向台灣這座島嶼的環境,「苦」雨既可意指少雨但也是多雨。而 Mary Austin 書中那段關於植物與時間的文字,除了在《苦雨之地》第三篇〈冰盾之森〉中被引用,也出現在吳明益於台北雙年展國際論壇發表的內容中。對此,吳明益說:「Mary Austin 像是從自然中得到哲學的感悟,短短一句話可以讓人吟詠再三,其中表達出來的不只是科學研究的結果,而是作為一個人的生存體悟。」
我想藉由小說這種形式,去設想人跟環境關係的異動、人與物種之間的關係,也為了去感受人做為一種生物的精神演化,特別是在我所生長的這個島國臺灣。
──吳明益〈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
在台北雙年展國際論壇的圓桌討論結束前,吳明益以潮間帶的比喻回應本屆展覽所匯聚的多重可能性:「相對於藝術家/藝術作品與美術館的關係,在作家/文學作品這端的相應角色可能是圖書館,但今天當文學作品在美術館展出時,它的本質可能會被這個場域改變。對我而言,美術館大概像是潮間帶。潮間帶是怎樣的地方呢?它是陸地與海洋的交界,這裡有陸地的生物、也會有海洋的生物,『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這個展覽副標,最後指向一個讓很多不同的東西在此交界處的相遇。」吳明益以「沈默之聲」為題,討論書寫自然在歷史上的演變,並且藉此思考自己的寫作在面對這樣的時代時,可以有怎樣的因應方式。
演化學者談肉體演化,小說家談精神演化
吳明益提到他在《苦雨之地》後記引用美國昆蟲學家威爾森(E. O. Wilson)於其著作《人類存在的意義》(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中所說的一段話:「〔⋯〕外來者如果要理解我們文化演進的歷史,就必須解讀人類所有複雜而細微的情感,以及各種人類心智的產物。要做到這點,他們必須和人有親密的接觸,並了解無數有關個人的歷史,同時能夠描述一個想法如何被轉譯成一個象徵符號或一個物件。」
吳明益以此開場,並解釋外來者(也許是外星人)若要瞭解人類這種生物,可能會對藝術或文學有高度興趣,因為唯有透過這些獨立而特別的東西,才可能理解人類這種生物的存在。他認為人類書寫自然的演化歷程是很值得關注的,就像他在後記裡所寫:「演化學者談人的物理性存在的演化(肉體的演化),小說要處理的是人抽象的『精神』演化。
吳明益以學者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在《The Oxford Book of Nature Writing》一書中提出、關於人類書寫自然的七個階段(類型)做為討論基礎,首先是「脫離黑暗時代」(Out of the Dark Ages)。在科學、文學、藝術、哲學等主要學科裡,最後目標幾乎都是為了解決人為何而存在、人為何活著這樣的根本問題,但在早期的黑暗時代下,人尚未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只能訴諸於神(吳明益解釋,這裡所講的黑暗時代,意指蒙昧的、沒有科學論證的、一切都是推測的時代)。
而在當時,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提出了第一個具系統性的分類法則,他認為宇宙萬物不被神及幻術所控制,而是遵循著某種規律的動態,因此,自然研究是必要且有價值的。進入 18 世紀後,林奈(Carl Linnacus)則奠定了現代生物學命名法二名法的基礎,這個時期人類在生態學上的演進分為:帝國式生態學(imperial ecology)、田園式生態學(arcadian ecology)兩大項,在前者的分類法中世間萬物的秩序皆由人類決定,後者則退回更哲學式的範疇,較強調反省人類與萬物間的倫理關係。
而在進入第二個階段「細部觀察」(Watching narrowly)後,部份的學者開始對世界有超越一般知識領域的觀察,吳明益引述《塞爾彭自然史》(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這本西方自然書寫代表作品的序文,學者艾倫(Grant Allen)說:「科學是不斷進步的:最好的科學書,也很快會過時。〔⋯⋯〕當我們回轉身,去閱讀上世紀分類科學的著作時,目的絕不為求教,僅是因為在科學史中,它們起著踏腳石的作用。
而懷特的書札,卻可謂『別調』。我們讀它,部分的原因固然同上,即當作生物思想發展的瞬間讀;但尤為我們所重者,是它宛如圖畫,是它生動、逼真地描繪了生活的某一時期。」與此相對,確實有些作者是以「浪漫」(The romantics)的情懷書寫自然,此為第三階段。像是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不過這類作品在自然書寫的發展後期慢慢不再被重視,後期的自然書寫者得兼具自然知識與浪漫情懷。
吳明益接著以另一位經常在文學課程中被討論的自然觀察者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為例,強調當我們將他的作品放在文學課堂去檢視時,往往會忽略他所使用的科學觀察即是他的哲學基礎,而僅將其哲學觀解讀為某種隱世的角度。
自然主義者的戰爭:談自然書寫中的虛構性
吳明益繼續延伸討論至梅比指出的第四個階段「對創造的驚異」(Wonders of creation)。他談到,當人們對周遭事物進行深切觀察時,所帶來的驚異會構成進一步的論證,在進入「自然演化」的討論時,已不僅是過往關於神學與哲學上的範疇,在這個漫長的歷程中,科學家必須找到更多證據來對抗另一方的論述。例如自然史博物學者布封(George-Louis Leclere Buftion)發現象的化石不只出現在熱帶,也出現在寒帶,這意味著上帝奪走了祂原本的創造物嗎?抑或地球氣候曾發生變動?當布封提出這樣的思維時,其實也開始思考關於生物創造的問題。
吳明益談到,1834 年惠威爾(William Whewell)首次提出「科學家」(scientist)一詞,取代原本的博物學家(naturalist)、自然史(natural history)等用詞,這其中不僅僅是關乎科學方法,歷史歷程的如何演變也是重要的概念。而進入梅比所說的第五個階段「野草與野地」(Weeds and Wilderness),人類開始發現野性的美感與價值(包含科學、生活與精神上的價值)。
吳明益說:「世界上沒有一種動物會無目的的冒險,冒險都是為了拓展生存領域,人類登高山這件事也源自一樣的衝動,登高山如此困難,又可能命喪於彼,為什麼要去做這樣的事?這其中的美又在哪裡?它的美學非常矛盾地在於這種流汗、蚊蟲咬傷甚至命懸一線的時候,你所看到的壯麗風景仍然震顫你的靈魂。因為你為整個族群的拓荒走近了一步。」
當時間來到 20 世紀的第六個階段「新博物學家」(New Naturalist),此時的博物學家開始不只是談博物學,也談倫理觀,他們想要進一步理解為什麼人會有利他行為、人類的愛情為何如此特殊、人的攻擊性為何跟其他動物不同⋯⋯等問題,他們所討論的不再只是純粹的科學研究,而是跨回人文領域深研。而在第七個階段「與生物為伴」(Fellow Creatures)中,人則開始思考生物、土地與人的關係。吳明益以藝術家及博物學家西頓(Ernest Thompson Seton)為例,這類寫作者雖具有科學知識背景,卻仍會為了令書寫更為動人,而在作品中寫下不合常理的動物描述。
1903 年,博物學家巴勒斯(John Burroughs)在《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發表〈真實與偽造的自然史〉(Real and Sham Natural History),文中點名了包括西頓、赫伯特(William Davenport Hullbert)、隆(William Long)等人的作品,質疑作家對野生動物的擬人化與其思想的想像,引發了 20 世紀初期美國文學界的「自然騙徒之爭」(nature fakers controversy),當時這場論辯也被紐約時報稱為「自然主義者的戰爭」。
跨出自然書寫與寫作的艱難
你看不到一隻灰雁的靈魂,因為牠無法用言語表達,所以你以為牠沒有。同樣地,你也看不到一個人類孩子的靈魂,他也說不出來,你卻假設他有。
──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Konrad Z. Lorenz)
由此回看現代自然書寫的共同特質,吳明益談到自然書寫發展至今,文學定義者都想跨出自然書寫的領域:「他們開始容許虛構,甚至容許在作品中談論自然專業以外的事物。因為必須跨出自然書寫才有辦法重拾影響力。這個時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生態書寫研究,有人從後殖民、女性主義等等角度來看自然書寫,讓它成為一個豐富、複雜的文類。
在漫長的時間裡他們呈現了同一件事:人描寫自然,也在描寫自己,反過來看,人描寫人,也必然在描寫自然。因為我們身上都還遺留著『舊大腦』」,而在各種藝術形式中,又以「文字」所面對的倫理問題最為直接。吳明益解釋:「當一件裝置作品已經表達了所要說的一切,藝術家便不再用文字去陳述,此時作品就變成一個可以多向詮釋的創作,但文字不是,這個時代已經無法允許作者書寫寓言作品,媒體會來逼問你的國族認同、倫理認同,最後這些東西會訴諸文字、回過頭來詮釋作品。今天當我們用文字寫作的時候,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暴露我們的倫理基礎,這是寫作的艱難。」
論壇發表進入尾聲,吳明益試圖回應「寫作」如何因應這個所有藝術形式都在向人腦、想像力攻城掠池的時代。他認為首先要讓文學重回博物學的行列(不是 science,而是 natural history),作者要重新去感受人類為什麼走到今天的精神文明。第二,在文學已經歷過一段不短的內向時期之後,此刻的文學如自然書寫,應可做為一種外向的活動,面對未來。第三,要把寫作當成是生命投入的過程,而不是把生命過程變成寫作的材料。他解釋前者是利用這個創作方式去豐富生命經驗,後者則是在消耗生命經驗,而唯有如此,這種創作形式才會重新活過來,鍛鍊出能讓讀者創造關於他們心象世界的獨特文字與故事。最後,也是他此次參與台北雙年展的原因:強化文學與其他藝術的交流。
做為一個文學評論者,吳明益反對去定義小說,他認為「寫作者該是定義的改寫者,而不是衛星」,而他的作品也是試圖以寫作小說來定義小說、思考小說是怎樣的一種文類。在《苦雨之地》後記〈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中,吳明益提到自己如何在寫新的內容前,反覆修訂已完成篇章:「對我來說這就像一趟長路,並不是不斷往前、朝向一個固定真切遠方的長路,而是繞山那樣的迂迴之路。」而這樣的過程,也許正是對某種生命本質與意義所在的多次審視。
展期:2018.11.17 - 2019.03.10
策展人:吳瑪悧、范切斯科.馬納克達(Francesco Manacorda)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一樓1A~1B、二樓2A~2B、地下樓D~E~F)
《苦雨之地》
作者:吳明益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日期:20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