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健身】林昶佐 ╳ 廖小子:從音樂祭到立法院,我的身體不是我的身體
當小學時的 Freddy 開始練體操、第一次因身體做不到某些動作而痛苦,另一頭正在唸幼稚園的廖小子正被霸凌他的同學們壓在娃娃車上打。
「小時候有段時間身體比較圓,就會被欺負。」三十年後,身架壯碩的廖小子這樣說,我們難以想像面前帶著悍氣的他那陣子天天哭著回家。父母看不下去,送他去學跆拳道,那之後他學習各種格鬥技至今,練過至少五種拳法。他帶我們參觀臥室,裡頭掛著沙包和拳擊電影裡會出現的懸吊天地球。他說,他現在正在練泰拳。
「一開始學跆拳道,是遠程的格鬥技,很常使用腳;後來學八極拳,那是比較近程的。學泰拳,是想把中距離也補齊。」一邊說,剛被他打了幾拳的天地球一邊在他身後搖晃。
電影裡常描繪,打者將那顆無生命的球想像成敵人的拳或臉,雙目緊盯其移動,練習臨場的速度與閃躲。不知道廖小子如今把它想像成誰?想必不是小時候霸凌他的那些人了——練了跆拳道之後,升上國小的他曾經一對多,擊敗找他碴的同學。再到高中,他反過來成了霸凌人的那方。
「現在回想起來,以前有陣子就,很壞吧。」被打和打人都成往事,惟格鬥留了下來,連在睡覺的地方也與他廝守。
Freddy 練體操,倒不是為了打倒誰。從小他就對各種運動充滿興趣:游泳、田徑、跳高跳遠。「我媽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裡也會翻來翻去的,索性就把我送去練。」跟著體操教練,他第一次正式進行系統性的體育鍛鍊。「其他運動就只是喜歡,但練體操就會比較有目標了。什麼時候要把前空翻練起來、什麼時候要把後空翻練起來⋯⋯練體操很容易遇到困難,運動變成一件要克服的事。」
克服,經常與痛苦相連。教練要幫你拉筋了,痛;不小心落地姿勢不標準受傷了,痛;雙掌因為練單槓而龜裂,痛。Freddy 的弟弟本來也一起練,某次練習時不慎骨折,比 Freddy 更早離開了體操的世界。
Freddy 也在準備國中升學時與體操告別,大考來了,爸媽不讓練。三十年過去,Freddy 自己的小孩也開始唸小學,竟一樣喜歡跑跳翻滾。某天,Freddy 發現當年帶自己的教練還在業內,雖已退休,仍帶著一團小朋友。Freddy 問:那我可以把我的小孩也給你帶嗎?
舞台
今年四月,立委沈伯洋、黃捷和吳沛憶開直播,吳沛憶聊起某次和 Freddy 一起吃飯的往事:「有人夾一口菜到 Freddy 碗裡,然後他拿手機出來了,用試算表在那邊登錄熱量⋯⋯」
Freddy 手機裡的試算表不只一個。吳沛憶看到的那份,從六七年前開始記錄三餐攝取熱量,Freddy 沒用市面上那些自帶資料庫的 APP,一筆一筆查詢食物熱量手動輸入,每日攝取抓兩千三百大卡。
另一個表,大約從四年前開始用,他記錄自己每天做的訓練項目,一天半小時,週休二日。
疼痛是付出,紀律是週期,Freddy 始終相信在身體上的付出會有相應回報,「世界上有很多其他事情不是這樣的。」訪問這天,Freddy 午後要接小孩下課,所以早上已經練完了。他的孩子米魯比當年的他年紀更小,在同一個教練手下開始練體操。偶爾 Freddy 和孩子一起到訓練場,米魯去鍛鍊,Freddy 自己也在旁邊複習多年前練過的動作,同時,看著自己的小孩漸漸超過自己。
那是約三年前的事。第一次複習,他發現自己還翻得了,興奮地拍影片上傳 YouTube。只不過那是個人帳號,沒有太多人發現。
高中之後停練體操,他卻也在那時第一次發覺體操帶給自己的意外紅利——拍畢業照時,同學們互相捉弄,慫恿彼此脫掉制服,只穿一件皮衣入鏡。脫到 Freddy 時,眾人驚呼有腹肌。「我看著那張照片,才意識到說我的身材真的有因為練體操比較好。」
鍛鍊時的痛,原本只在他心中兌現於體操動作的精準。但看著自己半裸照片那一刻,忽然可以換算為另一種幣值。被觀看的幣值。
1995 年,閃靈樂團出道。度過草創期後的二十一世紀初,是閃靈積極拓展歐美市場、進行海外巡演的時期。2007 年前後的一次巡迴,Freddy 在台下看著其中一個共演的美國金屬樂團主唱的演出,發現他在台上的樣子比台下雄偉許多。
「在金屬樂的舞台上,會講求演出者的形象看起來不像現實中的一般人,期待身體看起來具有魔幻的張力、一種神性。」Freddy 解釋,「主唱在台下的時候,看起來也還好。但是他鍛鍊過的身體,站在台上時的張力氣勢真的是不一樣⋯⋯他也沒有練得很粗壯,只是線條清楚一點,就差很多了。」
那次巡演結束後,Freddy 正式開始計劃性地健身。
不同於他有意識地為了被觀看而鍛鍊,廖小子登上舞台,完全是預料之外。
開始練格鬥之後,廖小子的健身就從未中斷,不過健身對他來說更像是格鬥術的附庸。「格鬥講求短時間內肌肉的爆發力,為了有那個爆發力,我才開始重訓;格鬥也很講求動作的精準度,為了能夠做到那些動作,我才開始拉筋。」
因為以格鬥為先,比起健身房,廖小子更常上拳館。臥室裡雖然也放著壺鈴和啞鈴,但真正的重點是天花板上裝的那套單槓。「泰拳有一種鍛鍊叫『頸相撲』,很講究上半身推和拉的力量;徒手要練推,還可以靠倒立什麼的,但徒手練拉就很困難,所以我在房間裝單槓。」
健身讓他做得到那些動作,但健身也讓他受挫。「鍛鍊身體的成長幅度不是一直線,而是曲線。你會一直受挫受挫受挫,然後前進一點點,然後再受挫。」
如果說,Freddy 察覺到的是身體給予的回報,廖小子察覺到的便是身體不給的。
2012 年前後,樂團拍謝少年正籌備首張專輯。身為好友與專輯設計師的廖小子和團隊一起討論視覺。攝影師蔡維隆有了點子,「那時候他說,拍謝三個團員外表看起來還像大學剛畢業,照片只有他們的話氣勢不夠,想要創造一個類似籃球隊隊長的角色當他們的朋友。這種朋友走在旁邊,走路都有風。」
魚頭人一角於焉誕生。設定上,身為突變生物的他,和拍謝少年們之間是一段酷炫的跨物種友情。「那要誰來當魚頭人呢?講一講大家就說,那就我來當吧!」
「那魚頭人上台要穿什麼呢?畢竟是突變生物又要很酷,總不可能穿著 T 恤上台。講一講就說,那就脫吧!」
廖小子沒想到,他那為了格鬥而鍛鍊的身體,因此要面對另一場戰鬥。
手
第一次跟團演出,有個橋段是魚頭人要下台,穿過聽眾繞場。
廖小子還記得當時的感覺:無數陌生的手伸過來,摸遍他的身體。
第一次經歷,他不知作何反應。「我心裡知道,我有絕對的反擊能力,如果有人太過份,我可以一拳尻死他,所以我也不會覺得很可怕。但雖然我感到很安全,那個感覺始終都是不舒服的。」
事實上,如果有人太過份,他也不能真的一拳尻死對方。「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習慣這件事。」
相較之下,Freddy 自在得多。2015 年,他首次參選立法委員,政治圈對這位非典型政治人物的好奇也包含了身體。「拜票的時候,有些婆婆媽媽看到這個人身材和一般政治人物不太一樣,有時候也會伸手摸個兩把。」
或許因為過往身為表演者,舞台經驗豐富,Freddy 對身體的界線更開闊一些,對這些動作不以為意。「我對被觀看或展示身體一直都不是太介意,只要能夠分清楚當下的場合和目的是什麼就好。」Freddy 說。
直到四年前的立法院。
2020 年 7 月 16 日, 議場內正進行監委人事案審查。投票階段,院內爆發肢體衝突,同為立委的陳玉珍將手直接伸進 Freddy 的長褲口袋,試圖搶走 Freddy 的票。雙方拉扯的畫面被立委陳柏惟身上的 GoPro 拍下,各種角度的照片也登上新聞。
「其實我當下並沒有覺得是身體上的越界,只是覺得她憑什麼搶我身上的票,阻止我行使投票的權利。」Freddy 說,「但那天畫面上新聞之後,很多朋友來關心,甚至 Doris 也打電話來問我還好嗎⋯⋯以前發生什麼事她都沒介入,那是她第一次特地打來關心。」
「我才意識到,對欸,陳玉珍怎麼可以對我的身體做這種事?」
多年來以身體為展演的媒介,與社會風氣上令男性不自覺習慣對身體界線的寬鬆,以至於他在最高強度的衝突中,才有了被觸犯的後知後覺。他的立委身份也掀起更大波瀾——當天,新聞媒體與網友動輒以「陳玉珍掏褲檔」、「抱完蔣萬安再吃林昶佐」、「陳玉珍攻擊林昶佐下面」一類方式下標,將複雜事件以慾望與獵奇扁平化。
諷刺的是,陳玉珍個人對此的意見也落入相同的脈絡。事件一週後,她上媒體人周玉蔻的廣播節目《周玉蔻嗆新聞》,當周詢問她會不會道歉,她的回答是「我又不認為林昶佐帥。」
自拍
外人不知道,擔任立委的這八年,其實是 Freddy 對自己的身體最挫敗的八年。
「太忙了,忙到沒有時間鍛鍊。」縱然把健身器材搬到辦公室,每到選舉,他依舊無法維持每天固定的運動行程。「每次選舉的時候,就是我最胖的時候。」
丟失的不只是身材。長時間遊街拜票,讓他得了足底筋膜炎;而每天對選民熱情揮手,使他肩膀受傷,長期痠痛。2024 年他並未參選,但直到一月都在協助其他候選人造勢,半年後的現在他的肩還沒有完全復原。
會沮喪嗎?「沮喪啊!八年過去,身體也老了八歲。有些事情真的做不到了。」從體操的身體到主唱的身體,再從主唱的身體到立委的身體,「我很努力想要恢復,但今年三月的大港開唱,我對自己的身體其實很不滿意。不是不好看而已,也感覺到肺活量降低了,邊跑邊唱更累了。」
每年大港開唱,對歌迷而言是搶票的時節,對 Freddy 和廖小子來說則是加強鍛鍊的信號。不知不覺,廖小子當魚頭人也超過十年了。「我現在會想,至少這一首歌的時間,在這一個橋段裡,我就是要走過底下人群這一趟。事情發生過一次之後,就會有預期這樣的情況會再發生,心裡有準備就好了。」
為什麼至今鍾愛格鬥?廖小子說,不是為了打贏別人或保護自己這類原因。「人類手的關節就是長這樣,身體的動法就只有這幾種。可是一旦搭配上各種技巧,它的變化就是無限的——你的拳頭用什麼角度切入,刻意打快一點或打慢一點,都會得到不同的結果。」
像創作嗎?「其實我覺得不像創作。創作有時候,別人不喜歡這款的就是不喜歡,你做這款做得再好也沒有用。但格鬥是有勝負的,對的人就贏了。」
剛滿四十歲後某天,廖小子健完身,忽覺當天練得不錯,場館燈光也很好,面前剛好是一道鏡牆。他拿起手機,難得自拍全身,放上 Facebook。「四十歲,體脂 10.6,體重 78,肌肉重 65.3,沒有近視遠視,紀念一下。」貼文發出後親友來了,不那麼熟的帳號也來了,讚數直衝 1600,留言滿是讚賞。
那是一次和身體被觀看這回事的和解嗎?他說其實也不是。「我的心情還是很複雜,」
「我不知道 Freddy 會不會有這種感覺,就是身體好像變成公共財⋯⋯我本來沒有期許自己要成為表演者,所有鍛鍊的初衷都是為了格鬥。但後來陰錯陽差變成這樣,我也必須得接受這個狀態。」
圓
從自己的身體,到大家的身體。有趣的是,這次採訪時對身體線條的雕琢更在意的,反而是廖小子。
「有一個泰拳傳奇選手名叫 Buakaw,他的身體素質跟強度都很高。然後因為他膚色偏深的,所以身上的肌肉線條非常明顯,」問起他身材上的偶像,廖小子回答,「用泰拳的說法來說,他的身體就好像老虎一樣。」
相傳泰拳的創立,最初就是從老虎的動作中獲得靈感。「當你對一件運動著迷的時候,你就會以那個運動最頂尖的選手的身體為榜樣。」所以,無法成為老虎會傷心嗎?廖小子笑得開心:「我後來才知道說,那些選手也只有要打比賽的時候身體才會那麼結實啦!平常時,油在他們身上還是長得出來的。」
今年一月,Freddy 在立委選舉中擔任民進黨籍候選人吳沛憶的競總主委,吳在選舉中擊敗國民黨候選人鍾小平。選後,Freddy 終於又能重拾健身規劃,再次啟用那份試算表。
比起居家徒手鍛鍊,他依舊更喜歡到健身房。健身器材有啞鈴無法企及的精準度,避免姿勢不正所導致的代償。他喜歡知道自己此刻在練什麼、精準鎖定部位的感覺。
但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我現在有一部分的運動會和米魯一起做,會一起跳 Switch 上的《Just Dance》。」
《Just Dance》是一款音樂舞蹈遊戲,可比擬為舞蹈版的太鼓達人,玩家盡力讓身體動作和畫面中的舞者重疊。「以前為了肺活量要做有氧,我會自己踩跑步機,邊踩邊追劇。但是米魯會想要跟我聊天啊!之前都覺得要運動沒時間,後來想想《Just Dance》也可以當作有氧。」
「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超開心的,可以和小孩一起運動了。」
奉獻自己和專注自己,不一定是單選題。兩者之間,偶爾會出現像這樣的重疊。對 Freddy,這似乎不只是關於健身的領悟:
「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覺得一天的時間不夠用了。如果放大來看,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夠用。」
「以前會執著這件事,但大概到了45 歲以後,就有點想通了。很多事情,不是一定要自己去完成。大家分工合作,然後一直有新的、厲害的人出來,他可以接手繼續往前做。以前覺得這些事都要自己一個人做完,現在會想,我就在中間做一段也很好。」選後卸下自己第二任期、結束八年立委身份的 Freddy 說。
但健身本質上不就是一件孤獨的事嗎?我問。
「是孤獨啊!但也是放下。」廖小子回答,「平常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上,還是工作上,我們都要去想身體之外的東西,不管是合作對象的事情,或者最近要想立法院裡面發生的事情。但在對打的時候,你所能想到的,都是你的雙手雙腳所能觸及的這個圓圈內。」
說的是對打,但健身何嘗不是。「那些太遠的東西,在這時與我們之間不會發生任何事。只有彼此在攻擊範圍裡的時候,才有可能打到彼此,讓一切發生一些擾動和變化。那是一個對自己和周遭既專心、又不專心的狀態,因為你當下無法細細去想發生了什麼。」
從自己的身體,到大家的身體。然後,要再從大家的身體,回到自己的身體。
健身的成果容或將他們的身體拋擲於眾,但他們又透過健身這個行動本身,將身體取回。
只要健身就可以嗎?健身就可以快樂嗎?健身就可以被愛嗎?健身就可以被慾望嗎?健身就可以自由嗎?健身就可以更有意義地生活嗎?健身就可以原諒鏡子嗎?健身就可以不用是我自己嗎?我是什麼很健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