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健身】徐閉 ╳ 蔡宜文：跟霸社仔吵架，不如多做一組重訓

訪談剛開始，蔡宜文從其他地方趕來，還沒有時間吃午餐，轉身拿出為了健檢低渣飲食準備的乾糧餅乾。幾分鐘後，徐閉穿著一襲仙女裙現身。蔡宜文直呼：「天啊！我想說要拍健身，就穿得很隨便，怎麼大家都有打扮？」

兩人並肩而坐，立刻歡聲笑語，對彼此近況瞭若指掌。這其實是徐閉和蔡宜文第一次單獨對談，聊起天來卻彷彿認識已久——畢竟從很久以前，她們就是對方社群的常客。

在社群河道上，同一件事，兩人習慣用不同的方式說：徐閉搶在議題的風口浪尖辛辣發文、針砭時事，也激勵同溫層；蔡宜文則錄製 Podcast、撰寫千字專欄文章，耐心講述性別理論。有時，徐閉看完蔡宜文的專欄文章，認真留言分享心得，蔡宜文也留言回覆，親密暱稱「閉閉」。

政治、社會學、女性主義，兩人處在大略相似的同溫層光譜中，不過倒還沒討論過另一個共同點——健身。

你有多強？

2017 年，徐閉來到住家附近的運動中心時，想的是：「該運動了，希望老了之後不用臥床」，而兩年後，2019 年的蔡宜文鼓起勇氣踏入健身房，則是為了解決長期久坐導致的腰酸背痛。

然而蔡宜文最初對健身房是懼怕的。回想起第一次進入健身房，感受是「遙遠」。「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有這種感覺，但身為一個不擅長運動的人，當你看見旁邊都是巨巨的時候，會有一種『嗯，我還是不要去碰那個東西』的感覺。」

徐閉也有相似的觀察：「沒有健身過的女生，去自由重量訓練區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因為裡面的人看起來跟自己很不一樣。」

這裡的「不一樣」，指的不只是生理性別或肌肉量。

蔡宜文曾在清大健身房上過重訓課。清大男女性別比例懸殊，舉目望去都是男同學，蔡宜文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不過還是試著上了幾堂課——當時重訓被歸類在男性化的想像，每一個動作，過程中問與被問的都是：你能做到多強？

能做到多強，又要比誰強？蔡宜文讀過性別理論，知道「強」背後象徵的陽剛、競爭意識，而自己無需配合入列，但一股無從說起的尷尬感仍充斥著她，尷尬的內核是次等感：「我從小真的是很不擅長運動的人。800 公尺我跑了 4 分鐘，我一個不會運動的人在那裡，一個小廢物的狀態，會想說，會不會給別人看笑話。」

在清大健身房碰壁後，考慮到外面健身教練高昂的費用，蔡宜文又好一陣子不再繼續健身。直到 2019 年搬家來到淡海新市鎮，蔡宜文發現社區附近有家左鄰右舍、婆婆媽媽都愛去的「廟口型健身房」，重新有了健身的念頭。

然而，這次健身時問的不再是「你能做到多強」——第一次上課，直男教練劈頭問她：「你想要纖腰嗎？」

她趕緊說不要，強調來健身只是為了強身健體、改善痠痛問題。教練後來又問了幾次，直到蔡宜文語氣嚴肅起來：「你就想，我要練成巨巨那樣。」，教練才終於接受蔡宜文來健身的目的不是要「變漂亮」。

直男教練的預設雖然某種程度上仍然隱含性別刻板印象，但是同時也將健身從「你有多強」的競爭遊戲鬆綁，把身體的決定權交還給她：「我感覺得出來他並沒有去批評。如果一個女生練重訓就是為了想要瘦想要美，他也覺得這樣很好。」

前幾次訓練，教練看到蔡宜文連單腳站立都無法，直呼「真的好誇張！」但除此之外沒再說什麼，耐心從頭教起。

那是健身時蔡宜文第一次覺得，做不到，好像也沒什關係。

持續到「廟口型健身房」健身，剛開始那股尷尬與次等感並未淡去，蔡宜文格外在意他人目光，擔心動作做不好被人看笑話，也不習慣展露身體，總是包緊緊。直到一年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只穿運動內衣走進健身房，才發現那些想像中的視線並未投來，原來其他人根本不會特別注意。

「都沒有人在看我。我還特別跟我教練說，你有發現我今天只穿運動內衣嗎？」教練說沒有。

原來沒有人在看。

好看

徐閉的健身之路相對順遂。2017 年，她在文山住家附近的運動中心遇到合適的教練後，開始學拳擊，後來教練考到健身教練證照，徐閉便也跟著開始健身。

健身完後，徐閉開心上傳健身 OOTD  ，有時也在臉書、IG 分享與巨蟹座直男教練上課時的俏皮對話——在徐閉的「體育課」限動中，兩人討論影集、動漫劇情，有時也激烈辯論，從政治時事辯到生活小事，徐閉戰無不克，最後總是教練舉手投降。

沒想到最困擾徐閉的，不是健身時旁人的眼光，而是網路上的陌生留言：你穿這樣，教練可以專心上課嗎？「我心想，天啊，我認識教練多久了！」徐閉白眼，「會這樣講的人，真的都是沒有在運動的人。」

或比如徐閉從小被稱讚漂亮，直到上網使用社群平台，才第一次有陌生人留言：「你長這樣。」

「我想說，我長怎樣！？我很漂亮好嗎！」

兩人開始健身後的其中一個體悟是，健身時談的「身體」，是非常生理的——以往，當大眾談起女性的「身體」，真正要談的往往不只是純粹的身體，而是被性化、強加一整套主流審美的女性身體。

然而就兩人經驗來談，大部份在健身房的時間裡，這些視線其實會被卸下，所有人更專注在如何雕刻身體：哪一項鍛鍊連動哪一塊肌肉、不同部位的痠痛，可以透過什麼動作來緩解——健身反而讓她們更加分清楚，哪些鍛鍊是身體真正需要的，哪些則是社會對女性多餘的要求。

「對於我變胖這件事情，我沒有很在意。都是別人讓我很在意。有時候別人反而比我更在意。後來我也不是跟自己和解，而是我要說服別人跟我的身體和解。」徐閉曾經很瘦很瘦，也曾上達 70 幾公斤，哪一種自己她都接受過，「每次別人在跟我談身體焦慮，我就會說，你覺得我看起來有焦慮嗎？」

外貌焦慮彷彿是現代女性的預設值，即使從來就對自己的外貌並不焦慮，仍然得不停說服他人跟自己的身體和解，告訴他們：「我不焦慮，你們也不用為我感到焦慮。」

相較起徐閉是「說服別人跟自己的身體和解」，蔡宜文在健身路上，則一直是練習和解的那個。

從小到大，她從沒有覺得自己漂亮過。「我跟自己的身體有一段很疏離的關係，我會不想太靠近自己的身體——會覺得那不是一個好看的、會受人誇獎的身體。」

有一段時間，蔡宜文甚至因此對「漂亮」抱有敵意：人們容易將「漂亮」和「聰明」擺在對立面，她心想，不美就不美，那自己至少是聰明的，也只需要聰明就好。剛開始受邀演講時，蔡宜文刻意不化妝，反正沒有必要，自己本就不漂亮。

然而健身是一門身體的技藝，在一次次鍛鍊身體的過程中，她也慢慢親近自己的身體，對「美貌」有了不同的體悟：「健身之後，我才發現其實『變漂亮』也是需要很多工作的，例如要了解自己的膚質、要吃什麼才不會長痘痘⋯⋯如果不論白、瘦到可怕的那種審美，先不說比較偏主流的『好看』，我覺得一個人『好看』，其實代表他的身體是在比較舒服、健康的狀態。」

「美女女性主義者」

健身路上，逐漸找回身體的自主權，外界卻沒有停止詮釋她們的身體。

不久前，徐閉看到朋友發了一篇貼文，說沒辦法接受有些人坐下時腰肉會擠出來，還硬要把衣服穿得很緊。徐閉無奈道：「小姐，你是人，不是塑膠，不是芭比娃娃欸！」

至今徐閉周遭仍有不少同齡的朋友對自己的外貌感到焦慮，擔心變胖、千方百計想讓身體維持在纖瘦的狀態。難解的焦慮，不只是自我要求，也源於社會對主流審美的一次次的重申——
「連葉舒華都被嫌胖！我真的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徐閉和蔡宜文細數新聞媒體罪狀：「還有之前華莎被說胖我也不懂！」

「女藝人被嫌腰胖炸出肉」、「走鐘崩壞」、「修圖被抓包」⋯⋯即使被評論的是女藝人，新聞裡的隻字片語，仍然實實在在鞭進每個女人心裡。更殘酷的是，審判的鞭子無處不在，就算往反方向逃，也未必能逃脫。

兩人回憶起幾年前，有個臉書匿名粉專到處發文挑釁女性主義者，徐閉、蔡宜文都被點名，說她們是「美女女性主義者」——意思是，會有人聽她們說話，只是因為她們長得漂亮。

原意是要抨擊「本該反抗主流審美、鼓勵女性解放」的女性主義者自身也在服膺主流審美；沒想到蔡宜文看到這個稱號，在心裡興奮吶喊：「原來我算是美女女性主義者嗎！！」

創造出這個名詞的人，大概不知道蔡宜文這些年為了和「美貌」和解所做的掙扎。

一下被說不夠美，一下被說沒資格談女性主義，因為你們是「美女女性主義者」——

「我覺得很多人對於台灣女性的容貌，很容易會既貶低又要求。就是當她出門打扮你就覺得，你幹嘛打扮？你是不是想要做什麼？」蔡宜文崩潰吶喊：「我們去健身，還要被說是服膺主流審美——啊怎麼從來沒有人去跟巨巨說，你們在加強有毒的男子氣概啊？」

徐閉附和：「請一些異男在捷運上不要開腿，都可以吵到大家寫十萬字來解釋。我們只是想要有他們十分之一的舒服就好了。」

但就連達成這十分之一的舒服，都需要艱難的跋涉：這個社會中的女性，自信如徐閉，可能因為「不夠焦慮」遭到陌生人嘲笑、貶低；而如蔡宜文，好不容易克服自身焦慮與「美貌」和解，在某些人眼中卻又成為服膺。

相較起巨巨們筆直、順路的健身康莊大道，女性的健身之路仍有崎嶇與矛盾——女性主義者尤是。

殺人（之艱難）

談到重訓，徐閉說重訓後失眠、焦慮問題都有所改善，能讓心靈不再處於脆弱狀態。問起徐閉也曾有過心靈脆弱的狀態嗎？徐閉說：「當然有啊！網路上瘋子那麼多！」

說來輕描淡寫，但「網路上的瘋子」瘋起來，卻毫無底線——徐閉在社群平台辛辣評論時事，有時也觸怒不同立場的陌生網友。有些人無法就事論事，甚至曾有好幾年，徐閉被同一人持續糾纏，對方辦假帳號騷擾，成立匿名粉專，公布她家庭背景、個人資訊，直到徐閉忍無可忍告上法院，判決定讞，對方才停止。

但徐閉身處網路社群的流量高點，四面八方的惡意不曾停歇。女性承受的惡意往往是性別、外貌、年齡的複合，PTT 留言串中，不曾露臉的帳號們嘲諷徐閉的外表，直稱今年 46 歲的徐閉是「老阿姨」。

不是不曾感到憤怒。徐閉和蔡宜文興奮談起，兩人都曾跟各自的健身教練說過：「我超想殺人！」

教練於是調整訓練菜單，讓她們進行「殺人練習」：蔡宜文的教練在她練 jerk 上拋動作時，把道具換成沙袋（「因為沙袋的重量不平均，很難控制，比較符合人體重量分布。」）。徐閉的教練則讓她拉雪橇或推東西，模擬棄屍的情境。把憤怒轉化為行動付諸實踐，才知道殺人真的很難。

「推完或拉完，你就會放棄殺人這個想法了。棄屍真的太累了。」徐閉爽朗大笑。

說想殺人是開玩笑，開始健身後，先被殺死的，反而是想殺人的自己。

2022 年，蔡宜文寫了一篇名為〈女人都愛「8+9」？〉的千字專欄文章，旨在回應「瑪那熊諮商心理師」在臉書獲得大量轉發的一則「為什麼比起好男人，女人比較喜歡8+9」懶人包。文中蔡宜文引用學術論文、社會學著作，耐心探討直觀問句背後的陽剛氣質階序，以及這個說法如何無視女性主體、將女性視為陽剛競賽下的獎勵品，鏗鏘作結：你人也真的沒想像中的那麼好。

沒想到專欄文章發佈後，卻有陌生網友在底下留言：「不知所云，根本看不懂」、「看過作者平常都發什麼文後覺得不意外，只能說她的意見不代表全世界女人的意見，所以別放心上。」

網路社群上的倡議不像健身，有時即使付出努力，也未必會有成果。

從前蔡宜文也會受到社群上負面留言影響，凡事認真回應，不想被誤解、總想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然而網路筆戰傷身又傷心，開始健身後蔡宜文才逐漸體悟到，「跟霸社仔吵架，不如多做一組，或是拉一拉彈力繩。」當溝通無效時，與其勞心勞力為陌生網友上性別理論課，還不如把時間留給自己。

「重訓的時候必須要很專注，腦袋會一片空白——你應該也是腦中一直有聲音在跑的人，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這時候好不容易沒有人跟你說話。」徐閉看向蔡宜文，蔡宜文點頭：「健身的時候，腦袋裡五六個視窗必須要全部都關掉。」

當社群上雜訊不斷，四面八方不斷湧入陌生留言與待辦事項，重訓彷彿強迫待機：腦袋一片空白，煩心事暫時都得擱置。強制關閉視窗，片刻休息後，再繼續面對。

同樣的自癒方式，徐閉也想奉勸那些「網路上的瘋子」：「我覺得，他們心中有很多憤怒和不安吧——他們也該去重訓。」

運動是在比氣長

2022 年，蔡宜文的柴犬大雄貪玩，把自己卡進床底下，怎麼掙扎都出不來，後來是她把床板抬起，大雄才順利掙脫。蔡宜文錄下大雄的窘樣，上傳臉書，貼文中寫道：「要是我沒健身，他就要等到溫ㄤ回來才能從床下出來了，這就是健身的重要。」

從床板下解救大雄，大概不是蔡宜文原先預期的健身目標，但當初開始鍛鍊的動力，其中之一確實是：在緊急狀況發生時，至少要能夠拯救心愛的人事物。

徐閉和蔡宜文的健身藍圖中，不約而同都包含了「足以應付戰爭時的緊急狀況」。

「前幾年談台海戰爭，大家都在看《阿共打來怎麼辦》、戰爭應對手冊，我們也開始做一些演練。」蔡宜文說，「我健身的其中一個目標是，如果真的發生戰爭，要能夠扛著我的兩隻狗逃跑！還有至少要可以抱得起自己的伴侶。」

「我是要扛我的貓！」徐閉說：「在後勤有力氣真的很重要。」

將戰爭列入健身考量，或許又有人要嘲諷這是在賣芒果乾。但是有誰真的能保證不會發生呢？何況，戰爭並不僅限於軍事對抗——有時挺身對抗日常中的一切阻力，也是戰爭。

蔡宜文健身路上的其中一個啟蒙，是 RBG （Ruth Bader Ginsburg）大法官 。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RBG 明白女性人生路上必經的荊棘。挺身反抗既有性別結構，從同工不同酬、墮胎權，到女性錄取軍校的權利，即使在罹患大腸癌的期間，RBG 也不曾錯過庭審，只因每次釋憲都是一場戰役，牽涉到千萬女性的生命。

RBG 也健身。從 1993 年開始，RBG 在最高法院任職了 27 年，到了高齡八十幾仍堅持健身，直到 2020 年病逝前，都跟著教練在美國最高法院健身房進行嚴格的健身訓練。

彼時蔡宜文在臉書感慨寫下：「RBG 都之所以需要比氣長，之所以身體再不舒服都要卡在大法官的位置上，最主要的原因，究竟還是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後，或許就再無別人了。」

除了自己，或許就再無別人了。所以必須燃燒，但不能殆盡——蔡宜文毅然結束筆戰，轉頭拉一拉彈力繩；徐閉看完網路酸民留言後，輕輕點擊封鎖，插花平復心情。不是怯戰，而是知道，運動是在比氣長。

訪談尾聲，仙女閉閉幽幽拍了拍仙女裙：「到了六十歲，我們身體會比他們好吧。」

以開花的姿態繼續披荊斬棘，好好健身，好好生活——活得比他們更好，才是勝利。

【場地協力】SoFit微・健身-民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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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健身就可以嗎？健身就可以快樂嗎？健身就可以被愛嗎？健身就可以被慾望嗎？健身就可以自由嗎？健身就可以更有意義地生活嗎？健身就可以原諒鏡子嗎？健身就可以不用是我自己嗎？我是什麼很健的人嗎？